艺术达成的途径,简而言之无非两种,学院派的科班出身和无师自通的丰富感性。张钧绘画风格的修成难以简单归类,两种途径似乎兼而有之,她不会偏废其中的一种。美学上的平衡功效如何,得仔细体会她的作品。
那天,在幽暗的展厅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令人过目不忘的“沉默的鸽子”。这幅《沉默的鸽子》和其他大部分油画作品一样,画幅不大,仿佛存心不想引人注目,只愿静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画面中的这只“鸽子”,一旦被你注视,你的脚步似乎难以自拔。
初看之下,像一只写实的小鸟,细小的眼睛想要眯起来,大概看到下方有一处躲避喧嚣的乐园。可同时,欲想轻轻一跃的姿态,被时间和命运那无形的绳索捆住,或许这就是它保持“沉默”的缘由。
鸽子不那么轻盈的造型固化在凝滞的背景里,画家通过几抹淡黄的亮色,勾勒出鸽子的轮廓。尤为引人瞩目的是,白色的丝线勾画出纤细的爪子,让人感受到画家的功力,它不炫耀,仅仅在关键的节点上点拨主题:一只受困于无形之中,意欲冲破自身局限的“鸽子”。
耐人寻味的这只“鸽子”一直沉默寡言地跟着画家,“清早,太阳唤醒我疲惫的身体,去杂货店的路上,那只跟着我的鸽子虽然什么也没说,而我竟然明白”,画家的自述中,可以看出这幅作品原初的契机,她明白了它,他们一前一后,语言变得多余,什么也不要说,什么都在这无言的静默中。
张钧敏感的天性,使得她作品的主题变得无处不在,她的很多作品好像信手拈来,顺手捕捉日常生活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比如回头观望跟着她的鸽子,这样一个看似毫无戏剧性的普通场景,她却能越过肌体和理性的束缚,与外在自然心心相映,冥冥之中洞察到存在那谜一般的难以破解的心绪,哪怕这种想象的戏剧投射于另一个生物的形体上,她也能有效地转换成视觉的创造。
作为旅美的艺术家,张钧不乏了解当今艺术最新风格和走向的机会,写实和抽象、架上和架下以及现代后现代的冲击力肯定会波及我们的思维,作为创作者,如何自我定位变得至关重要,否则不断跟风、应接不暇的同时,意味着原创性的丧失。
从张钧的风格定位中,能看出她深思熟虑的选择。画就画自己最有感受的内容,配合着主题应运而生的,便是拙朴的呈现方式,简单直接,技法的考虑有时不妨退而求其次。其实,每位艺术家都有强项和弱项,如何扬长避短显得尤为重要。
张钧的“拙”尤其能体现在《蓝色植物》上,这个介于蓝绿之间不知名的植物,愣头愣脑地闯进了画布,散漫而呆滞,好像自言自语:我就是我,随你们的便吧。
不修边幅的花瓣各自从根茎上夺路而逃,深蓝的背景容不下花枝招展,植物还是依然倔强地延伸,别人怎么分类和认可重要吗?
艺术品的观感上,第一眼的直觉很重要,《蓝色植物》就是这样以弱取胜,光线和色泽均处于弱势的光谱,不起眼和混沌成了扑面而来的基调。几片非绿非蓝的叶瓣,有的还被一大块苍白侵蚀,它们都被难以言说的痛苦压抑地不成形,甚至那种无法忍受的境遇,感觉是穿破了植物的衣裳才终究得以释放。
这幅画面上的形体全都笼罩在一层略显阴郁的氛围下,即便如此,画家仍然义无反顾地认为这些花,“尽管有时被误解,还是坚持浇水,即使在痛苦中刺破了皮肤”,此言恰到好处地概括了张钧画作不可多得的特质,预示着面对焦虑状态下的人类景况,人如何有尊严地生存?
所谓高贵,某种程度上不就是一种面临绝境的执拗。
众多的画作中,张钧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徘徊在悲伤中的花瓣》、《红色》、《花的种子》和《蓝色植物》构成一个“花”的系列,主题的接近、处理的方式以及暗郁的色调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着“刺破了皮肤”的回声,内在的痛楚印证花瓣发出的尖叫声;《领悟》、《镜子》和《小熊娃娃》在主题和意象上自成一体,简洁的布面上看似简单的器物,出乎意料地散发难以言说的神秘感。
油画《镜子》无异烘托出这种略带诡异的神秘调子。初看画面,和张钧擅长的构图相像,沉郁的底色像是万物初始的混沌景象,表面斑驳不齐,好似有几根碎骨,宛如时光的化石镶嵌于此,提醒着我们都是蛮荒时代的遗留物。画面中部的那面镜子十分唐突,与周遭的肌理背道而驰,光洁的反差抓住了瞳仁。
诡异的地方也在此,虽然名曰镜子,镜面却不反射任何东西。白色反光的凸面给人一种镜像的错觉,而镜子里面除了毛糙的刻痕,一无所有。恰恰是这种“无”,征用了无穷的“有”,二律背反的存在之域被反光到了这块画布上,张钧让我们陷入一种似是而非的境地,我们如何得以观察和领悟到存在的真谛,蜕变成了逻辑上的悖论。
正如她的其他作品,《镜子》反射出的超现实,通过整块幽暗底色上微白色调的纠葛,加上冷不防摆出的器物咄咄逼人,逼迫我们正视自身的现实。
张钧众多作品中,让我倍觉过目不忘,且反复萦绕脑海的是《小熊娃娃》。它的怪诞性不同于《镜子》,这面“镜子”不反射东西,可吸附性很强,像黑洞那样让万事万物尽收囊中,包括人的身体和时光的流逝,直觉上是一个绝境,找不到任何一处透气孔。
《小熊娃娃》同样沉郁,想飞而飞不起来,但借助色彩反差颇大的蓝色气球,哪怕是在想象的层面,有一个透气的云梯等着我们攀爬。也就是说,画面色调的比配,使得我们的身体和宇宙的贯穿有了可能性。
比锈迹稍微亮一点的笔触散落在《小熊娃娃》背景上方,下面是深浅不一的绿色色调,象征着大地的牢靠,当然也无异于一种沉郁,这样自下而上的色域递进,从暗绿、点缀的铁锈红,到最上部的深蓝和浅蓝,整个构图具备了流动性和层次感,如同一种隐喻,给予我们信仰一般的提升和超越之路,而非像《镜子》落入无法反射的令人颤栗的寂静之中。
《小熊娃娃》让人深思的地方还在于,我们被流动的色彩像气球提升上去,再回望手系气球的小熊神态,你又会变得无从捉摸,气球的一收一放,你的思维和感受也同时变得迥异有别,因为小熊那莫测的表情里隐藏一丝不易觉察的故作惊讶,它瞬间颠覆了你刚才还深信不疑的信仰。如果再进一步仔细地揣摩,它会使得我们顿时陷入存在的怪圈,然而,表面上,我们会心甘情愿带着希望的气球远走高飞,这就是作品多层次的美学感染力所致。
除了上述张钧的这些代表作品外,她不时也会略微越线,处理一些时下的遭遇,比如《接受》中,通过口罩和人物表情,关注和表现对全球弥漫的疫情的感受,力求拓展表达的主题。
当然,疫情涉及方方面面,具有纵深不同的思考维度,不少哲学家征用“例外状态”的概念诠释和理解当下,而非简单化引用媒体浅薄而老套的模式。要深度地洞察当下状态绝非易事,关涉的不仅仅是你的知识前提,更为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慎用那些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和正确的惯性。
特别面临考验的是,你的表述和艺术呈现需要针对当下错综复杂的现实,简而言之,大多数的艺术作品,其实都在用几十年之前的批评眼光剖析当下,与之配套的美学机制同理,也绝对是乏善可陈的。
张钧的聪慧,在于取“小”,舍弃“大”,恰恰获致了意想不到的某种层面上的“大”。
艺术语言又是没法生硬地拗手腕,读书读得多,思维有哲理,就一定能创造出有深度的作品?不少艺术家,处理当下热门主题时,往往受制于年轻时形成的视域限制,随着年岁增大,单纯从技艺上看,比如构图、色调、肌理、人物等等处理,自然会日益老到,可在美学上却于事无补。科班出身的艺术家作品往往整饬有加,应该承认,这是艺术之路的奠基阶段,不可或缺也必不可少,但并非必经之路。
艺术家张钧
张钧的艺术之道在于曲径通幽处,通过上述作品的剖析,想必会对她天赋极佳的艺术感受力有所触动,“即使在痛苦中刺破了皮肤”又如何,这是张钧艺术难能可贵的触点,它看似轻盈又沉郁地发人深醒,优秀的艺术作品便在这样的缝隙中应运而生。
古冈
2022年8月9日
艺术家张钧
张钧(Kelly Z);旅美艺术家;她毕业于西北纺织学院服装设计专业和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文化创意产业研究生班;2006年定居美国,平遥国际艺术中心艺委会委员,香港FAC国际少儿艺术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北京上苑艺术家联合会理事,美国Kelly工作室艺术主持,2020迪拜世博会中华文化馆艺术指导;作品曾在法国Clunny艺术中心,纽约Metropolitan pavilion等艺术机构多次展出,并分别于2019年10月在北京东岳美术馆、2021年11月在上海泰艺术中心举办个展。
古冈
古冈,诗人、上海人文行走导师、艺术策展和学术主持人。祖居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艺术外滩》杂志主编和艺术外滩浦西(美术)馆学术委员、明圆美术馆诗歌沙龙策划和主持人。数年来一直为市民和中小学讲解老上海历史和建筑,开辟了多条囊括上海近现代史的人文行走路线;著有艺术家何旸专论《乌托邦的挽歌和北回归线的狂欢》、艺术家徐正宏评论《美和荒寂的“霉变”》等以及长篇乡愁散文《上海,另一个威尼斯?》,追忆和回溯近代上海市区纵横交错的水道变迁,以及开埠以后上海现代化进程和上海人隐而不发的乡愁;著有《古冈短诗选》《尘世的重负——1987-2011诗选》等诗集,曾获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诗歌创作大赛奖、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在《书城》等报刊发表随笔文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