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纪，西欧与中欧国家的科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开始重新对古代文化进行发掘，在经历了近千年的教会统治和中世纪神学至上的主流艺术思想后，人们从古文献中发现了对自然和价值的重视，从而使他们开始对人和自然作出新的评价。关怀人、尊重人、以人为本的世界观构成了“文艺复兴”的新思想。而人文主义的价值观从这一时期起，也成为了艺术家们永恒的追求。
人类现代文明的发展似乎可以在艺术家们笔下的绘画中理出一条线索。十九世纪，经历了工业的欧洲，在解严、经济富裕的环境中，对身体的艺术表现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革。印象派笔下的人物，逐渐脱离了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完美之躯，开始拥有了不受教条约束的自由身体和独立意识。身体的解放带来的是思想的解放，画面中的人物可以不合时宜地在所谓的社交场合中以出现，也可以大胆地丢弃伪装，表现私密环境中的真实状态。身体之“美”似乎越来越离经叛道，在传统的规范中，他们是不好看的甚至是丑的，是不高贵的甚至是“低俗”的，但却是自由的和无畏的。
二战之后，以英国的一些艺术家为代表，对“身体”做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弗朗西斯·培根、卢西安·弗洛伊德、大卫·霍克尼等艺术家，都在此课题中提供了不同的延展路径。在这些敢于挑战“解放身体”的艺术家中，来自奥地利的女性画家玛丽亚·拉斯尼格，是一个另类的存在。
2023年9月2日至2024年1月7日，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呈现奥地利画家玛丽亚·拉斯尼格(1919-2014)于中国的首个重要个展——“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另类且伟大的女性艺术家的内在世界。
01
玛丽亚·拉斯尼格是谁?
玛丽亚·拉斯尼格被认为是20世纪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
2000年代初期，玛丽亚·拉斯尼格在其位于维也纳的工作室
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摄影：海莫· 库奇林
1919年，玛丽亚·拉斯尼格出生于奥地利的卡佩尔。二战期间，她就读于维也纳美术学院，之后返回奥地利南部，在家乡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直至50年代初获取奖学金前往巴黎，并在1960年移居巴黎。在五、六十年代的绘画中，她受到了超现实主义和立体主义的影响，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关注在绘画中的表现方式。但是拉斯尼格到底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她的绘画也常常充溢着怪诞的趣味。没有头的身体，变形且分离的肢体、放在盘子里的耳朵，扭曲的面部……这些都使得她的作品更难被定义和解读，也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为什么她的艺术不被当时的人们所接受。
玛丽亚·拉斯尼格，《画布内外IV》
1984–1985，布面油彩，80 × 99.9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1968年，促使拉斯尼格搬到纽约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的画始终不被社会所理解，所以她需要寻找其他方式来表达自己。然而纽约的天空似乎也不怎么欢迎她这片不羁的云。画廊退回了她的画，理由是她的画过于“怪异”，甚至是“恶心”，就连拉斯尼格的邻居都对她说：“你就是不会画画。”
然而，这些都没能阻止拉斯尼格对于艺术的热爱。就像她在一次采访中说的那样，她就是那种喜欢整天摆弄画笔和画纸的孩子，画画能让她保持平静。
玛丽亚·拉斯尼格，《有头脑的女士》
约1990–1999，布面油彩，125 × 100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拉斯尼格在纽约学习、生活、创作超过10年，期间转向具象表现绘画的创作，并且展开了电影实验。1980年，作为德语国家最早获得大学绘画教职的女性之一，拉斯尼格返回维也纳，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玛丽亚·拉斯尼格，《区域切分》
约1953，纸板油彩，50 × 37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02
身体意识与解放身体
自20世纪40年代末起，拉斯尼格开创了一种专注自我观察的绘画方法，这种被其称之为“身体意识”的概念试图从内心出发，描绘身体带给自身的感受，而非他人眼中的模样。
灯光图景照片玛丽亚·拉斯尼格
《三国交界/国家的和解》，1985–1986
布面油彩，130.3 × 145.2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这种绘画方法，依然可以被视为对身体的进一步解放。只不过拉斯尼格有些不同的是，她似乎并不像她的前辈和同辈艺术家那样，执着于通过对身体的描绘来体现精神，而是常常试图分离身体与意识的关联性，进而将情感因素从对身体的绘画性描述中抽离出来。她曾说：“唯一真实的是我自己的感觉”，“而感觉就发生在我栖息的身体之中”。将向外探索转向向内探索的视角的变化，对于整个20世纪40、50年代的西方艺术世界来说，都是一个新的方向。当下的身体感受成为了拉斯尼格最关注的问题，促使她不断地从自己的内在角度去绘画。基于这一点，拉斯尼格开始研究自己的身体，并以此贯穿她的整个艺术生涯。
玛丽亚·拉斯尼格，《戴嘴套的自画像》
1973，布面油彩，96.8 × 127.2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我们可以做一个小小的实验：坐在这里，向自己的身体内部去探索，感受一下，当下哪一个身体部位正在接受一定的压力?耳朵、眼睛，或者是我们的头?因为我们现在正在专注地思考，以致于可能感觉不到身体的某个部位，比如背部。而这也正是拉斯尼格创作初期的探索，她想找到一种方法来展示她的感受。她将向内部进行探索作为她的创作方向。”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维也纳阿尔贝蒂纳博物馆现当代艺术策展人安东尼雅·霍舍尔曼用一种非常直观的方式向我们阐述了拉斯尼格的“身体意识”的关键。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策展人导览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对身体和感觉，或者说灵魂的探索，一直是西方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前600 - 前500年的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就已经涉及灵魂与身体的问题。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笛卡尔，灵魂高于肉身的观念一直在被验证。到了近代经验论者这里，对这种灵魂与肉身的二元论有了不同的认识。一些近代哲学家开始肯定肉身和感觉经验的重要性，强调“我在”的真实体验感。
然而这种体验感不是公众的，而是个人化的，即只有个体自己才能感知到的，无论是对外界的感知，还是对自我身体的感知。所以，我们能够看到拉斯尼格对自己身体的研究贯穿着她的整个职业生涯。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拉斯尼格曾说：“对我来说，最舒适和自然的位置是最重要的。当我站在画布前，我会问自己，我是如何站立的?还有，我要如何将我的手用画笔转移到画布上?”
为了更专注地表现一种感官的真实反应，拉斯尼格的作品中几乎将叙事性的因素从画面中清退，也很少设置背景。在她的作品中，很少画过运动的身体，她笔下的人物始终处在平静和静态的姿势。
玛丽亚·拉斯尼格，《鼻部过滤器》
1998，纸上粉笔和水彩，50 × 70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奥地利国家银行收藏提供。
同时，她的自画像也几乎颠覆了艺术史中对自画像的传统认知，她从不修饰和美化自己的身体，在不考虑年龄的情况下，展示了每个阶段最真实的身体。然而，如何将作为情感生物的人类进行无感情化的描绘，显然是更有难度的，所以，她常常站在镜前观察自己的身体，感受身体在当下的环境中最自然的存在方式——只描绘自己能感觉到的身体部分。
玛丽亚·拉斯尼格，《迎难而上》，2003
布面油彩，145 × 200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图片由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提供。
03
“火星来客”与不被定义的拉斯尼格
展览名“火星来客”来自于拉斯尼格的一件同名作品。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
约1986–1999，布面油彩，100 × 85 cm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摄影：霍里特·奥斯特，2023。
私人收藏，维也纳。
“我第一次到她工作室的时候，看到《火星来客》这件作品被放在工作室的地上。我作为一个策展人，我对于艺术家所展示的作品会非常敏感，所以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她会把作品放在地上?玛丽亚·拉斯尼格作品中有很多对内心和身体意识的展现，但同时，她也有很多关于宇宙主题的探索，比如外太空或者外星人。她用一种非常幽默的方式对这一主题进行呈现。我认为，她表现的不只是真的外星人，也是她自己。拉斯尼格生活在一个人类开始迈步探索太空的时代，所以在1980年代，她的作品中出现了一些宇航员的形象，她想要表现的是一个外来星客进入到所不熟悉的环境中的情景和感受。”策展人之一UCCA策展顾问彼得·逸利在谈到展览名“火星来客”时说。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 并没有按照艺术家创作的时间线性逻辑进行作品分类和策展，而是根据作品的主题进行划分。在新展厅的四个板块和中展厅的作品中，让我们看到拉斯尼格除了对“身体意识”进行探索和表现之外的其他多元丰富的思考和表达。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在新展厅的第一个空间中，呈现的是拉斯尼格结合内心体验与外在表现的自我肖像，以及对双人主题的描绘;第二个空间重点展现了艺术家在绘画中对动物形象的运用。受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质疑人与动物边界思考的影响，拉斯尼格在借助动物形态表达自我不同方面的同时，也在为受环境恶化威胁的生物发声。其余两个板块呈现了拉斯尼格对“身体意识”的广泛研究。在这两个展厅中，能够看到拉斯尼格除了对自我身体进行直观研究和表现之外的，更多对于“身体意识”的发散思考。其中包括对声音、气味等感官的探索映射，展现了艺术家对于自己头脑内空间的想象，以及运用准科学的方式创作的一系列针对身体研究的绘画作品。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中展厅对作品的呈现并没有聚焦特定主题，而是将拉斯尼格晚年的作品与她几十年前的重要画作并列展出，步入晚年的拉斯尼格逐渐开始审视人类自身的死亡。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虽然拉斯尼格在职业生涯早期受到立体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但她的作品一直以来都属于很难被归类的类型，我们甚至很难用“女性艺术”的概念去界定她。她的思想和艺术可以说完全是个人化的风格，她不被定义，也无需定义。她的画作致力于“描绘我(们)里里外外的变化过程”，凸显其作为一位女性、一名画家、一个生活在科技、文化、发展巨变中的个体，以及其所感知的自我与他人所看到的形象之间的割裂。她在画作中勇敢地揭露了自己的创伤、幻想与噩梦，记录下万千世界如何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拉斯尼格留给我们的犹如一本折射人类境况的寓言集，其现实意义仍在不断地深化。
“玛丽亚·拉斯尼格：火星来客”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