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今天这场对谈是关于艺术家张佳颖对于她现阶段创作、之前艺术发展不同阶段的一个介绍,也邀请了两位她的老师,川大艺术学院的熊宇老师和张发志老师,张佳颖是成都人,也是第一次在成都做个展,首先请艺术家就这次“我想,只有风听到”展览,包括从最开始的拼贴到这两年的作品先自己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触摸 No.2 照片拼贴 2015年 80X120cm
张佳颖:展厅里面这幅拼贴作品是2015年的,之所以这次一定要把它呈现出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拼贴跟我绘画的某些内核有一致的地方,我平时的创作相当于接触了很多信息,体验了很多东西以后,把它消化了以后生成一个图像。拼贴是我在二手市场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最后把它剪碎了,类似于一个消解的过程,再生成一个新的东西。
过去重叠又重叠No.5 布面油画 2020年 150x100
《在神秘中结合白天和黑夜》、《过去重叠又重叠No.5》、《迷雾No.2》是同一个系列的,它们是我在疫情期间用来安放自己的。在一个自己状态不太好的情况下,我就用笔触、颜色、小的线或点,一遍遍地在画面上安放自己,让自己的得到暂时的一个安顿的感觉。后面两张我有意识从颜色上调整自己,让笔触、颜色稍微较之前同一系列轻松一些、愉悦一些。
迷雾No.2 布面油画 2021-2022年 150x120cm
我有很多作品都叫《困》,我经常被困住,可能因为比较敏感,会被一些经历的事情所困,但那个困的是指向不同的,而且程度是不同的。我用不同的画面试图呈现一种我的状况,同时拉长过程,让我暂时的被困住有一个疏解,同时也通过绘画本身去凝视我的困境。其实每一张我都在用稍微不同的方式,让它们在画面上生长,每一幅作品我都在尽力达到一个视觉上的触感。可以理解为在我绘画动作中对自己心理状态的持续“触摸”所产生的痕迹。
困No.2 布面油画 2019年 120x80cm
《酒和失落的残余》是我自省时开始的作品。我时常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上感性和理性的拉锯。这幅画面底层是较随意铺了很多层颜色,到了一个我觉得的度,再加上一层相对更理性的、能更好把控的点。橱窗里面的这张《明天更漫长No.3》和展厅里的《明天更漫长No.4》是同一系列,我不管是用线还是点为了区别于我平时是一个很“平”的状态,画久了后,我就会有意识地画一些向外生长的,但同时有一个中心的作品。如果我的状态是比较紧的,我可能不自觉的往中心去看。如果当时更放松,我看着那个画面是向外生长的,大概就是这样。《把太阳的回忆留存No.2》是我觉得比较接近我想要的视觉上触感,我反复调整后整体的画面会让我觉得节奏、气息上,更接近于我想要的视觉上的触感。
把太阳的回忆留存 No.2 布面油画 2021年 80x100cm
主持人:张佳颖的作品是耗时且很费心力的,现在很多年轻一代,尤其是女性艺术家画的更多是偏向于女性视角的比较甜美的东西或者是画面比较讨喜的。但张佳颖的作品看得出还是很不一样的,请两位老师谈一下你们眼中张佳颖的艺术,最重要和不同之处是什么?
熊宇:张佳颖的创作是有很长时间按照这样一种方式来进行的,包括她学生时期一直挺关注她的,我也觉得她的这种创作方式、思维方式在艺术家里面蛮特别。在我看来她的每张画更像是一个她人生中经历的情绪或者是思维的碎片,或者是整个拼起来了她所有的对艺术的感受。她的作品里不像很多今天的抽象作品,很光鲜,结构很明显,她非常锐利,能够一眼抓住你的眼睛。在她的创作里,会发现她会把自己的画分成很多很多类,而且分的非常细,甚至于她会认为自己每张画视觉触感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这种视觉触感是来自于她自己精神的经历和生活阅历,包括她的思考和变化。她每张画都是不同的状态,或者是对人生不同的思索,刚才聊到张佳颖说她觉得油画颜色讲究一点,我自己感觉像这种方式、这种思绪的方式进行创作颜色往往是灰的,因为灰色才能够承载这种沉重的、复杂的思考。
在神秘中结合白天和黑夜 布面油画 2020年 70x80cm
主持人:张佳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性,也比较容易陷到或高或低的情绪里边。
熊宇:她的作品和她给人的感觉是非常一致的,甚至于看她拼贴的那个作品,会发现她的拼贴作品跟我们平时看到的波普的拼贴区别也非常大,波普的拼贴很多是把一些图像化的语言拼在一起,可以在拼贴的作品里面看到无数的图像,可以看到无数的信息,很多的符号,你会解读这些作品,指向性非常明确,看她的拼贴跟她的绘画一样,只是换了一种途径,依然是很细密的情绪在里面,只有当你离的非常近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些是拼贴,这种密集的感觉在触动你。张佳颖经常觉得这张画应该多画几遍,其实对一个普通人来讲看到这个的时候往往不一定能够感受到为什么画到这个程度还要再画一遍,但对她来说这种情绪就像强迫症一样,她自己一定要去做,其实恰恰是她的价值所在。当我们沉下心来看她的作品时,在每一幅作品中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情绪,这种情绪往往有时是一种莫名的,是一种碎片化的东西,感觉张佳颖把自己的经验和体验融合到自己的作品当中,最后留在画面上。我觉得她一直创作都有这样的趋势,只是最近这一两年,特别是这批作品感觉体现得更明显,跟以前比起来更厚重了。
主持人:她从上学时就已经有现在绘画面貌的雏形了吗?
熊宇:应当是有的,她从本科毕业创作的时候就有这样的雏形,当时我印象里视觉的条纹感、图案感更强烈一点,之前的作品视觉密度比现在轻很多。现在的视觉密度还是蛮强烈的,当站在她作品画面前,时间越长触动你的东西越多。
酒和失落的残余 布面油画 2019年 170x120cm
张发志:这次张佳颖展览我觉得她确实是越来越走向成熟。刚才主持人说的很好,张佳颖和很多女性艺术家有很大的不同,很多女性艺术家会关注自身的性别,从女性的视角来观看世界,但张佳颖我从她的作品当中可以看出她在思考很深刻的问题,可能和存在相关的问题。早年张佳颖也画一些具象的作品,但是慢慢就把具象给平衡掉了,以至于可能有时候观众看到她的作品时难以带入。因为观众在看作品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期待,这个期待就是想要看见什么,想要问这个画家在画什么?会期待这个画背后的故事情结,但是张佳颖刚好把这部分屏蔽掉了,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当她把情节、故事屏蔽掉以后,同时另外一扇门就打开了,而且能够感知到大多数人不能够感知到的一种深刻的存在,开始凝视生命的一种存在的时候,就像那天我跟她聊到,感觉她好像进入到一个未知的层面。
明天更漫长No.4 布面油画 2022-2023年 160x120cm
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佳颖并没有完全屏蔽掉自己的理性和情绪,所以她的作品我看到有些还是出现了一些主动的,理性的痕迹,比如几何的形状,圆圈,到有点儿像旋转的感觉,既是扩散也是收缩,收缩和扩散同时展现在她的画布中,看上去是一种视觉上的运动感,这种运动感既有一种往外推,同时也有一种往里面拉这样的感觉,在这种推和拉的过程当中,感受到了佳颖作品当中很深刻的一些东西,但是这种东西可能她有时候又难以描述,难以诉说。恰恰刚好这是绘画的优点,绘画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所以我觉得当佳颖在她的作品当中凝视这种深渊的时候,她没有屏蔽掉自己的理性和情绪,恰恰是在她凝视这种深渊的时候,她的这种情绪和理性就具有了意义。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当她把这种形象屏蔽掉以后,把人们对她的故事,希望听到她讲故事的心态屏蔽掉以后,我们不得不停留在她画面本身的一种质感上,让我们观看她的一笔一画,一根线、一个点,如何构成她的画面。然后她在这样一种长时间的劳作当中,刚好恰恰沟通了所谓的深渊和她的情绪,通过绵密的线条和点建立了一个桥梁,这个桥梁是进入到佳颖绘画当中的很好的一个中介。
把太阳的回忆留存 (局部)
主持人:我感觉到艺术对张佳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把艺术作为自己抒发情绪或者是自己需要找到的一个出口,绘画能够慰藉她的心灵,在她的作品当中,能够看到很绵密的情绪在里面释放,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一步一步成为现在这样的绘画面貌?
张佳颖:其实读书的时候我画过一些人物,在水中站着的一对男女,头变成两个病毒的形状。也有相拥的身体,但是被一张很细的短线编织的网覆盖着。同一时期我也有反复在画布上书写,然后被更理性的元素遮盖掉的画面。我觉得那个写的过程对我有意义,至于最后写了什么,不那么重要,我不想直接让观众看到。当时是那些有形象的作品,和这些抽象的同时进行的,后面我有意识把那些可读的部分逐渐地去除掉了。我喜欢视觉的密度和绘画的过程,因为我太热爱了,在那个过程中是体会到很多它带给我的好和滋养,不只是情绪的安放,而是到了后面日复一日地这样做我和画布、和颜料、和笔、油打交道,其实是我们互动的过程,我觉得不仅仅是一个物,其实是可以给我某些回应的。
经常用的颜色、笔触,停下来看它的时候画面会告诉你一些东西,一段时间停下来,会恍然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的状态是这样的。所以我老说那句话,我在画画,画也在画我。如果老是问自己很大的问题,没有行动,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怀疑一切的虚无主义者。但是因为有画画,而且体会到很多次跟画之间不是语言的交流,我也就不想再在画面上让它直接的说出某些话,它能说的是一种语言不可以说的东西,语言抵达不了的地方。而且就像熊老师说的有时候就是多一遍或者是哪个地方再调一下,更接近于我想要说的那个东西,其实也不仅仅是对我的情绪的安顿或者是抒发,就是我在画画,画在画我,生活和绘画其实分的不太清,我没办法很理性的割裂开说什么是我的生活,什么是画画的时间,同时画也作为我生活的某种见证。
明天更漫长No.3 布面油画 2020—2022年 120x150cm
主持人:现在年轻艺术家也是一代一代更新很快,现在年轻一代的艺术家,他们面临最大的压力和挑战是什么?
熊宇:其实我觉得艺术跟很多学科不太一样,不像科学,科学属于每个时代都在不停的进步,永远是在往前走,但是艺术有的时候是跟人的特性连在一起的。虽然说时代在变化,但是很多问题还是人的本质性的问题。当然应该说社会背景和语境不一样,但是面对着很多核心的问题,还是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这也是今天能看到很多艺术家依然会看宋代的画论,包括很老的东西。在我看来今天的年轻艺术家信息获取的速度比我们当时要快非常多,很迅速通过网上能看到欧洲年轻艺术家在做什么,美国年轻艺术家在做什么,甚至看到非洲土著艺术家在做什么,非常容易看到新的潮流。但是由于这种信息体量很大,潮流变化很快,其实也需要艺术家在中间做一些选择,这种选择可能是今天比较艰难的事情;还有一个是在面对很多信息的时候,如何沉下心做你自己的探索,这反而是有难度的地方。
主持人:除了绘画,看展览、阅读这方面对你的创作有哪些帮助和提升?
张佳颖:我确实花在绘画本身的时间是很长的,看书和看电影对我来说就是休息了,但是休息的过程中也会获得很多营养,我感觉我不缺感受力,跟文学作品里面的人共情,或者是通过看电影,就仿佛把我的某种经历扩大了,虽然不是我直接的经历,其实他们讨论的还是关于人的问题。很巧合的是我跟张发志老师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是我们在川大上完军老师的哲学课,我从读书开始去旁听很多其他的学科,我不缺对其他领域的好奇心,但我可能时间上没有那么强的投入,读书时学到的那些东西在现在我的实践中对我依然有一些作用,包括上丁老师的课,我印象很深的丁老师说爬梯子的过程,可能我的路就是绘画,我尽力爬到上面去看一个很大的问题之后再看其他,比如看电影,看文学、看诗歌、听音乐,包括经历一些事情会发现很多道理是相通的。
深渊明亮 布面油画 2022-2023年 120x120cm
主持人:你自己遇到创作无法推进或者是自己不满意的时候,你会怎么度过瓶颈期?
张佳颖:我同时画很多张画,这张我觉得困住或者是推不动了,我就放下,放一段时间再拿出来看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这一段时间我有意识让自己不画画,做其他的事。之前跟熊老师参加很多跨学科的活动,比如去废旧的工厂里做作品或者是看石窟,不一定做作品,也跟张老师去苏州看园林之类的,这些营养都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会给我某些力量。包括跟熊老师最近一次去华西心理卫生中心的封闭病房去教病友画画,这个过程给我很多帮助,因为我跟不懂绘画的人讲绘画本身的东西,让他们感受颜色、笔触,鼓励他们画画这个过程对我也很有意义。我自己画画的时候会想到我跟他们说的一些话,他们给我的反馈我会觉得人与人的交流很神奇。遇到困难我会觉得是暂时的,因为到现在我还没有遇到完全画不下去的情况,我觉得这张画不下去,那张还能画或者可以做材料,屋里堆了很多我舍不得扔的东西,我会觉得跟我的经历相关,它们能让我想起之前的经历。我最近刻意让自己停下来不画画,换一验,我对视觉的触感很感兴趣,我就换材料去体验这个感觉,不一定非要做作品。
困No.4 布面油画 2020年 60x60cm
主持人:成为艺术家要有各种机缘巧合,在你看来美院的毕业生有希望以后走上职业艺术家有哪些判断标准?
熊宇:回答这个问题比较简单。今天美院的人数包括学生的规模比以前多很多,但是这些学生里真正喜欢艺术的并不多,非常执着于绘画的人并不多,甚至于在这几年时间里面,在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能够充满热情的坚持去创作的更少,大部分人会放弃。因为所谓艺术家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非常缥缈的,不像去做一个什么职业很实在,能够知道我每个月领多少钱工资,很多人摸不到的时候都会选择放弃,在我们老师指导同学的时候会看见很多同学自己就放弃了,不是参与竞争,是没有参与竞争就已经放弃。剩下这部分真的执着于艺术,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评价他反而是一些他个人的感受和个验的程度,他的认知到什么程度,艺术不是光靠勤奋,每天画画就一定能画好,不是,还是有很强烈的自我的认知,对于文化的认知、对于艺术的认知、对今天社会环境的认知都会影响你,这是非常综合的素质,其实艺术家往往是思考者,他的思维是一直在活跃的,遇到很多问题,他选择的方式是通过一件作品把他的思考呈现出来。
艺术家应该盯住的往往是存在于艺术或者说人类问题最核心的部分。这个部分其实是不随时间的变化,也不随外界的变化而变化的。历史上追求潮流的艺术家其实也有很多,像沃霍尔、昆斯都是,沃霍尔认为艺术是最好的商业,他把这个分的很清,这种也可以产生一种源源不断的创造,也可以根据潮流的变化产生新的东西,甚至自己变成一个潮流的制造机。
都是深渊No.2 布面油画 2022年 60x60cm
张佳颖:因为我们是综合性院校,我们同学本来就少,要做艺术的同学也少,但是我印象很深熊老师当时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整个氛围不好,可以把你自己的氛围搞好,我一直都记得这句话。所以不一定要周围有很多艺术家,和同学朋友我们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也可以相互帮助和交流,就像熊老师说的,把自己的氛围搞好。
主持人:这次展览之后,接下来你自己有什么新想法或是继续深入下去?
张佳颖:我会继续沿着之前的线索深入下去同时换一些材料,也要在生活上多花一些时间,我不缺热爱但我要让自己在生活中放轻松,再想想我是不是真的还要这么干,从生活本身调整了以后再继续,在材料上做一些新尝试,拉开跟绘画的距离,然后再回到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