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原真性的游历
艺术家丁乙包括数个篇章的个展“故乡与旅程”在宁波举办,续写了他的创作篇章和探索。该展览由崔灿灿策展,第一篇章在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展出,第二篇章在宁波美术馆呈现。展览以丁乙的故乡宁波为起点,通过艺术家的全球足迹,展现了他标志性的“十示”系列的代表作以及新的“星座”系列作品。展览不仅呈现了丁乙的油画作品,还首次集中展示了他以纸为媒介的艺术实验与实践,以及在旅途中绘制的“旅行笔记”。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宁波美术馆,2023年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宁波美术馆,2023年
丁乙为我们呈现了这样的背影:孤独的艺术家穿越时代的乱流缓步驶入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叙事。他的作品在寂静和单纯中表达出新的复杂性。全新的“星座”系列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揭示出艺术家的创作语境。星云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存在,而以太是想象中最微小的虚构。每一个十字交叉都意味着组成星云的宏伟客观与虚构微粒之间的联系——至少艺术家通过自己的符号意图给观众以这样的引导。“星座”系列通过将庞大的星云与想象中的微小以太相联系,构建了一种宇宙尺度的视觉隐喻。这样,丁乙将自己最初的符号象征富于逻辑地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始终在避免事实上的重复。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宁波美术馆,2023年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宁波美术馆,2023年
由十字交叉的基本单元构成的星图,对于海洋文化的独特意味不容忽视。在波利尼西亚群岛(Polynesians)的原住民很早就意识到世界之谜与这些符号之间存在的重要连接。每一个在海上航行过的旅人都曾感受过茫茫的海天中寂然不动的群星,它们成为混乱洋流中的时空锚定。这样的故事不断地在新的文明实践中得以延续。
丁乙,《十示 2022-27》,2022年
从宁波港驶向上海的轮渡,对于一个出身在浙江、儿童时代的丁乙来说注定是一场从陆地向海洋进发、兼具冒险与兴奋的未知之旅。汽笛的轰鸣声,人潮熙攘,浦江的繁华,与向外展开的无垠的东海。丁乙的精神之锚具有其特殊的表象,但却又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没有一个儿童不被第一次大旅行所塑造的广阔而朦胧的世界景观所震撼,那正是属于他们的新交响曲。丁乙用自己的经历演绎着这样的创造之旅。
丁乙与作品《十示II》(1988)在上海美术馆“今日艺术作品展”现场,1988年
丁乙,中国当代艺术中难以被归类的艺术家,以其极简、抽象、神秘的观念艺术而著称。他的艺术生涯始于1980年代,多以几何图形和抽象符号为特点,在中国现代艺术的潮流中十年如一日的用身体践行他具有图像学深意的视觉符号,以其独特的方式探讨艺术、生活和哲学之间的微妙关系。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2023年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2023年
在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策展人崔灿灿尝试呈现了丁乙更为生动和私密的创作线索,为观众呈现了艺术家丁乙参差多态的创作世界和他对艺术持续的探索和真诚的追求。丁乙本次展览的纸本作品为观者带来与众不同的感动,一种扑面而来的真诚。这种感动的原因依稀来自手稿传统中穿越历史的原真性(Genuineness)。手稿是与私密化的写作与观察相关的——达芬奇手稿的传统正是如此,为了达到某种程度的私密性,他甚至用镜像的书写和秘密实验的方式去完成手稿。在稍具有观赏性的手稿,例如贝里公爵的时序祈祷书中,手稿也具有一种与公共时空之间的阻隔感。它的生产方式和媒介决定了,手稿与艺术家的心灵更接近,与公共空间的喧哗和扰动更遥远。这样的现象始终提示着人类的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创造神秘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意义的精神传统。
02 心印:纯粹揭示
丁乙的手稿所具有的那种纯粹的、不经修饰的手工性背后,是心灵感应的图像化——禅宗所谓“心印”(Mind Seal)。心印本是一种无形无象的考量,但丁乙的手稿却对它作有形有象的显化,其过程就如这个术语本身,是一种图解。在这个术语背后,隐藏着对心灵结构的认知,即心灵本质上是一种密钥。它的编码正如一种类似于印符的空间形式传递下去,过程仿佛是一种刻画和按压。
心印在禅宗的比喻中是形象生动的,它将心的相互作用视为是无形的信息传递。摩诃迦叶拈花微笑,是由其心灵感应。而教外别传的形式又仿佛在传统的框架外别开了生面,让人感到的入口就在眼前。皮日休的诗写的有趣:“金篆方圆一寸馀,可怜银艾未思渠。不知夫子将心印,印破人间万卷书。”他想要暗示在文字之外的文字,符号之外的符号,心灵背后的心灵。这是一种超历史时空的信息传递,似乎是架构于历史性符号之上的二级符号学系统。
丁乙作品中最使人动容的不正是这种嘈嘈切切的身体力行吗?无言的践行,无止尽的传递与转录,在十示的浩荡中置身于无限。在阅读这些数量庞大的极简主义符号的时候,我们感到一种无比复杂的系统被唤醒了:一个充满复调的协奏曲。在令人惊讶的简洁中,丁乙的油画作品堆积着符号的汪洋,“十示”的重叠起伏,涌现消隐,交叉往来。
“中国前卫艺术展”展览现场,牛津现代美术馆,英国,1993年
基于此,艺术家对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艺术的潮流的搁置是一种特殊的必然。如果我们去考察莫兰迪为什么对意大利现代艺术置身事外,安吉利柯修士对文艺复兴的技巧节制谨慎的运用,就能够理解这类艺术家的需求。他们对心灵内在事实与媒介转录的关注远远超越于外在历史的波动。更有甚者,人们陷入到蒙德里安徒手绘画“界尺”的震惊和疑惑中,久久无法理解用徒手去践行这样无叙事的符号的意义所在。不为尘世现象所动,将注意力放在心性的假设目标上,这样的精神活动多少类似于人们理解的静心修行。
《十示2001-5》在2001年横滨三年展展出
我们不要忘记,与80年代中国现代艺术的潮流相比,丁乙的内在世界是一个更为卷帙浩繁的所在。如果说前者着迷于波普、艳俗与前卫的语境,从根本上承担起格林伯格所描述的那种历史使命,那么后者更像是一种跨时代的潜流,我们很快就将在后现代的叙事中看到他。
丁乙,《十示2016-B10》,2016,手工纸上粉笔、炭笔 ,500×1185cm
丁乙的作品中,十字形态作为他的标志性元素,成为连接往昔与此刻的桥梁。每一个十字都承载了艺术家过去的思考和现在的探索,反映了过去经验与当下感性的交融。有趣的是这种极其简洁的模式背后所承载的张力,我们无从判断在这重重的符号森林所组成的中土世界中,符号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迷团排列的,也无法预知承载这种符号的媒介将会激发出什么样不可预知的潜能。艺术家通过自己的静心安排,埋藏了一个谜底——只有在专注的内心守持中才能看到。
丁乙的三件作品在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的威尼斯馆中央厅“东方之路”专题展展出。
1993年,丁乙获得了参加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的机会,我们从事后理解这个时间节点对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而言意义非凡。在策展人奥利瓦(Achille Bonito Oliva)访问他的工作室并发现他的作品尺寸较小后,丁乙面临这个艺术媒介与创作逻辑的巨大挑战。当时,中国的艺术用品市场上很难找到超过两米的画布,这对于准备在国际艺术展上展示作品的丁乙来说。然而,他在一家宾馆找到了用于制作床单的斜纹白布。利用这种非传统的材料,他创作了四幅专为威尼斯双年展而作的作品。这件作品意味着它对架上画传统的旁逸斜出,看似漫不经心的材料背后,拥有丁乙所需要的全部要素:十字交叉,网格,斜纹。但在这信手拈来的材料中,却又充满着整个时代的社会历史叙事:一代人的生活空间,他们触目所及的机理和纹样,双手所抚过的每一寸时光。
03 纸本的编年史
纸本媒介中,丁乙的手法超脱他巨幅油画中的庄重肃穆,而以写意的眼睛掠过行旅中的印象。丁乙用他自身独特的符号语言构成了在这个迷人的内在世界的迷宫——在可感与不可感之间徘徊逡巡。他的手稿中,这些“+”与“X”仿佛拥有了其内在生命。生命由某些基本要素构成,这种观点已经十分古老。但在丁乙的作品中重新得到活化。它们每一次都遵循完全不同的视觉编码规则——以极其简洁的要素,制造出惊人的叙事张力。
丁乙,《十示 1998-B12》,1998,纸上粉笔、铅笔、炭笔 ,53×72cm
在纸本作品中,观者亦能够获得与最初的作者的交流——搭建谜底初心。正如阅读一个作者的创作笔记时的那种心灵感性:看到芭蕾舞演员是如何在后台排演的。他的心灵与手部表达的直接性,他的坦率和自由,都从纸本的细节中不加修饰的扑面而来。丁乙是极简的,但这种极简并不归因于极简主义的历史动机,甚至无法追溯这种图式的知识谱系。它很有可能是一种因境生形的绘画,也就是说,产生于艺术家心灵的偶然性。
丁乙,“旅行笔记,古巴巴拉德罗”,2017年2月
丁乙, “旅行笔记,金边”,2018年12月
笔记作为一种编年史,已经超越了极简艺术的传统范畴。在开罗或古巴、季风亚洲的旅行中,丁乙的十示叙事构建了一个心印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是外部客观世界的显像,但其构成的要素却完全是内在的。有趣的是,在《开罗》印象中,我们看到“十示”符号聚拢为作为立面的金色等腰三角,这在我们的心灵中轻易的唤起了吉萨金字塔的形象;而在《旅行笔记,古巴巴拉德罗》中,某种朦胧的体积似乎被召唤,我们甚至无法阅读其中所要传达的讯息;《旅行笔记,金边》甚至将符号的组合方式作了自由的切换,惊人的暗示出此地多重交织的不稳定感。
丁乙,《草图13件》,1987-1989,纸上丙烯、铅笔,多种尺寸
正如禅宗在经论之外生成了一个不立文字的宇宙,丁乙构造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内在世界。然而,我们同时惊人的发现,丁乙的哲学回应了技术时代的人类视野,在未来主义的世界观中,一种由信息流构成的魔幻场景环绕着我们,并由科技照进现实。它使得人类心智与客体存在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显得模糊。心与物之间存在着某种介质,恐怕这正是丁乙作品中的终极要素。它是如此简洁,无法再增一分,也无法再减一分。关于这种素朴的秘密,苏菲派诗人鲁米吟唱道(并最终书写在他的纸本笔记中):“注意每粒微尘的移动。注意每个刚抵达的旅人。注意他们每人想点的不同的菜。注意星怎样沉、日怎样升, 所有河流怎样共奔大海。”丁乙的艺术又一次告诉人们:不要探秘,我们就在谜中。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2023年
丁乙个展“故乡与旅程”展览现场,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2023年
文章注释:
1、波利尼西亚航海者会根据地平线附近的一颗星星设定航向,一旦第一颗星星升得太高,就会转向新的星星。每条路线都会记住特定的星星序列。Holmes, Lowell Don (1 August 1955). Island Migrations (2): Birds and Sea Currents Aided Canoe Navigators. XXVI(1) Pacific Islands Monthly. Retrieved 1 October 2021.
2、丁福保 (译者), 《佛学大辞典》, 译自織田德能的《佛学大辞典》(1922):(術語)禪之本意,不立文字,不依言語,直以心為印,故曰心印。心者佛心。印者印可印定之義。此印能印可或印定佛法之實義也。猶如經宗之所謂三法印,一實相印。以此佛之心印直印於眾生之心。謂之以心傳心。黃檗傳心法要上曰:「迦葉已來,以心印心,心心不異。印著空,即印不成文。印著物,即印不成法。故以心印心,心心不異。」六祖壇經曰:「師曰吾傳佛心印,安敢違於佛經。」碧巖第一則評唱曰:「單傳心印,開示迷途。」
3、45th Venice Biennale - Cardinal Points of Art, XLV Esposizione Internationale dArte 1993: La Biennale di Venezia - Punti cardinali dellarte,ASIA ART ARCHIVE
4、Anthology of Rumis Poetry, Jalāl ad-Dīn Muhammad Rūmī,1207-1273 Author, persian poetry
图片致谢:宁波美术馆、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丁乙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