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日,随着Space X Falcon 9升空,一件特殊的雕塑也被送上太空——这恐怕是人类史上第一颗除了反光没有任何用途的人造卫星,轨道反射器(Orbital Reflector)。它的初始形状是一个鞋盒大小的立方体,但在太空的真空环境下会自动“充气”成一颗30米长的钻石形气球,反光的聚脂薄膜材料让地球上的人们裸眼可见其反射的阳光,宛如一颗天空中的钻石。
特雷弗·帕格林,《轨道反射器 》(Orbital Reflector),2018。设计渲染图。图片致谢艺术家和 Nevada Museum of Art
这份看似无用的浪漫背后,其实是美国艺术家、地理学家特雷弗·帕格林(Trevor Paglen)对太空霸权主义的反思。在地球被商用和军用人造卫星环绕的今天,他想“在太空中创造一个能让全人类共享的东西。”
诚然,太空在科幻作品和艺术创作中常常以遥不可知的、浪漫却危险的形象示人,或是在某些人文主义中被渲染为普世家园的表征,但如同人类历史上每一次的冒险和探索,伴随着好奇心的是掠夺、侵占、支配。
卡西米尔·马列维奇,《Suprematism》,1915
第一个将对宇宙的向往和创作结合在一起的大概是卡西米尔·马列维奇(Kazimir Malevich),这位前苏联抽象派画家、至上主义之父曾说过,“我的画作不属于地球。” 他的画中充满了不受地球重力控制的、自由悬浮于太空中的几何飞行体。虽然他的想象没有在当时得以实现,但随着前苏联在1957年向太空发射第一枚人造卫星Sputnik 1,人类从此开始了向太空进军的漫漫。
Sputnik 1,图片来自维基共享资源
随后的一个世纪里,大大小小的飞行器和人造卫星被送往太空。然而与艺术家的浪漫幻想不同,太空探索从一开始就是战争和霸权主义的附属品。第一座航天器V-2火箭是德国纳粹为了大规模轰炸而建造和使用的,而阿波罗登月计划则是冷战期间苏美太空竞赛下的产物;后来的几十年,商业资本强势加入这场争夺战,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于2002年创办的太空探索技术公司SpaceX和火星殖民计划就是绝好的例子。
太空似乎变成了一片自由的、可被人类随意使用和占领的新。如今,围绕着地球的是无数用于通讯、商业、交通、及军事目的的人造卫星,服务并监视着地球上的一举一动,各国也通过各种侦查与反侦查卫星开始了对近地轨道的领导权的争夺。帕格林曾在个人博客上写道,“太空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领域——一个服务于监控和战争的平台。”
可是大部分时候,在、资本和媒体力量的之下,人们对这些活动往往视而不见。为大众所津津乐道的还是开往宇宙的特斯拉上播放的 David Bowie 的《Space Oddity》,是写给广袤宇宙的情书“亲爱的月球”。毕竟,这些商业或军事活动是发生在肉眼无法企及的太空;相反,对神秘未知的宇宙的幻想反而更清晰可见。
“亲爱的月球”计划logo。日本企业家、收藏家前泽友作将资助并带领八位艺术家成为第一批乘坐Space X载人飞船进行环月旅行的人类。
“亲爱的月球”计划logo。日本企业家、收藏家前泽友作将资助并带领八位艺术家成为第一批乘坐Space X载人飞船进行环月旅行的人类。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帕格林决定将这些肉眼不可见的人为活动和物品,用一个巨大反光体的形式,带入普通人的视野,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太空是什么、人类对未来的想象又应该是怎样的。
特雷弗·帕格林,《从冰川点看军事星卫星 6 (战略战术中继卫星;美国 169)》【MILSTAR 6 from Glacier Point (Strategic and Tactical Relay Satellite; USA 169)】,2009。图片致谢 Altman Siegel 画廊
帕格林的工作往往都是将“不可见”变为“可见”,主题多涉及、政府监控和数据使用。他曾经潜入多个在谷歌地图上没有标明的秘密军事基地进行远程拍摄,每一张看似普通的风景照背后都是无影无形的力量。他也常常仰望星空,不为畅想星辰大海,而是寻找特定轨道上的秘密卫星,并用延时摄影记录下来。他还潜入深海拍摄网络传输电缆,意在提醒人们,网络并不如想象中的虚拟,而是由实实在在的基础设施所搭建,对电缆的使用和干涉实则决定了每一个普通公民的网络生活。注重主题的同时,他也从未丧失作为艺术家的自觉,每一幅作品都是精心调整后的构图和色彩,朦胧的美感与照片背后所揭露的残酷事实形成强烈对比,令观者更加惴惴不安。
帕格林于美国弗吉尼亚州拍摄的秘密基地,《他们看着月球》(They Watch the Moon),2010。图片致谢艺术家
特雷弗·帕格林,《日本-美国电缆系统,被局/国家通信总局的海底通信电缆,太平洋》(Japan-US Cable System, NSA/GCHQ - Tapped Undersea Cable, Pacific Ocean),2016。图片致谢 Altman Siegel 画廊
特雷弗·帕格林,《日本-美国电缆系统,被局/国家通信总局的海底通信电缆,太平洋》(Japan-US Cable System, NSA/GCHQ - Tapped Undersea Cable, Pacific Ocean),2016。图片致谢 Altman Siegel 画廊
与以往的摄影作品不同,这次帕格林选择了一项更有野心的媒介。他2000年中期就开始构思这一项目,并于2016年得到内华达美术馆的合作支持,美术馆为其筹得130万美金,随后该项目又在众筹网Kickstarter上筹得7万6千美元。
然而这个项目自公布起就不乏反对的声音。除了道义上的批评(太空是否变成了有钱艺术家的空白画布?),许多天文工作者谴责轨道反射器的反光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影响,不过是一件自以为是的太空垃圾。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轨道反射器的确是个人意志的投射,项目的基础恰恰也是帕格林所要批评的资本力量。
帕格林在多个场合下对此进行了回应。他认为,鉴于现在航天观察的技术设备、天空的广袤、以及轨道反射器不到三个月的寿命,它对天文学习产生严重影响的可能性是极小的。此外,所有人应该对我们所共享的星球和环境资源感到所有权。因此,这件作品是富有教育意义的。
特雷弗·帕格林为轨道反射器所设计的刺绣,上面写着“Space is Hard”(宇宙艰难)和“Orbital Reflector ”(轨道反射器)。图片致谢艺术家
发射卫星的四个月前,帕格林发表了一篇题为《让我们对轨道反射器生气吧》的文章,里面阐述了他的创作动机,罗列了太空探索与霸权和军事的发展历史。他欣然接受“无用之物”的批评,并表示轨道反射器所引起的讨论和指责正是他的目的:
“我希望人们开始提出对太空的合理使用相关的问题。我想让人们思考,谁有权力、为了何种目的往太空发射什么东西。我想让人们追问,为什么去年有个神秘的 USA-276卫星干扰国际空间站信号。我想要质问,为什么所有人都他妈的觉得往小行星带发送一条特斯拉广告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让我们对轨道发射器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