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着的生活边界庞茂琨的观看和再现


《镜花缘之二》 160x120cm 布面油画 2013年

“生活是幻象?”

“对,是的。”

“什么是真实?”

“不知道。”

“你看镜子里的自己吗?”

“不,很难去面对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的画面就是它的全部含义,没有另一种含义在表面之下。”

1987年离世的安迪·沃霍尔,当年频繁冒出这种暗含复杂意味的简单话语时,背景是发达资本主义的美国。他曾说过:没有麦当劳的北京是不美丽的。但今天的中国,很多方面已经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很相似甚至同步了,虽然还有很多方面完全不同。


《过客之四》 180x280cm 布面油画 2014年

苏珊·桑塔格曾这样谈游客的摄影:“面对美景佳境,他们无法产生别的感受,于是只好拍照。渐渐地这样一种旅游方式形成了:停下来,拍张照片,然后继续往前走。”进一步举例时,她想到“在中国旅行十四天过程中大量拍照”的西方人。但今天的中国人,也如此这般的满世界旅游、拍摄,在各种互联网社交平台上即时发布照片,或者视频直播。


《邂逅之二》 180X260cm 布面油画 2010年

1963年出生的庞茂琨,在中国一路至今能亲身经历到的,是五十五年不曾放缓的社会激变。这个东北亚国家,前现代和后现代交织出层峦叠嶂的奇观,同时呈现在经济全球化、信息互联网化的当下。他的艺术起点,是对欧洲古典艺术的观摩和继承:如同透明窗口般的艺术语言,和强调整体性的天地人神关系。继承的初衷,是总结无数前人的经验,来轻松的解决自己的问题,因为阳光之下无新事。但当他试图用这种艺术模式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时,除了保留这种透明的艺术语言外,都需要他重新发明,这意味着在不断试错中来面对新问题。


《开往威尼斯的快车》180X280cm 布面油画 2015

直觉是智慧的主要来源,视觉艺术家基本都是“观看动物”,热爱观看,善于观看,在观看中体会世事人情。庞茂琨的作品中,最为突出的是对“观看”的热爱。这种热爱,驱动着他不得不表达自己的亲眼所见,于是,一个热爱并投入大量精力于欧洲古典绘画的人,在表达他的亲眼所见时,自动生长出“当代性”。作为画家,他一直在表达着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所见,这是对生活的尊重——我观看/涂绘故我在。即使近些年的作品中,想象的成分在增大,但日常生活中的所见,依然是他作品的基石,是他意识形态的中枢。


《沙滩椅上的脑空白》180x280cm 布面油画 2013

他似乎是个甜蜜的唯美主义者,技巧娴熟的轻柔温润着。处理图像时,把三度空间刻意平面化;体积块面大量简化,关键处准确把控,地方轻松挥洒;柔和而富有弹性的短弧线或短直线;清新或粉糯的色彩……但综合感受时,这些愉悦视网膜的形色中,又有难以清晰捕捉的异样气息或隐或现:失落、哀婉、忧郁、悲伤、绝望,或者干脆就是虚无。这位能轻松制造逼真幻像的画家,在二维的画布上手绘出一个个舞台,各色人物和被人类染指的自然纷纷登台亮相,令人眼花缭乱的五光十色着,令人空虚冷寂的喧嚣嘈杂着。脑空白、过客、幻游、末日假想、镜花缘、迷宫、折叠……作品的各种标题,也让温柔的美梦中搅拌着梦魇——加入少许,就能让浓腻的美味变异。


《嘉宾席》 120x160cm 布面油画 2015年

热爱观看、又见多识广的人,自觉不自觉的会在比对中让思路得以开放。因为个性和职业的原因,庞茂琨常年来一直频繁的走动着,这个过程中,他能在多个维度中比对:过去和现在、中国和别国、古典艺术和当代艺术、官方艺术和民间艺术……这些扩展视野的比对,更容易让人生成温和包容的状态,即使内心保留棱角分明的块垒。洞明世事的过程是智慧生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庞茂琨用艺术延伸着轻盈的游戏,温和的兑入多种冷酷实验,来应对层出不穷的未知。比例调配恰当时,这些冷酷的锋芒流散在各种温润娇柔的缝隙、褶皱、边角中,让审美的人看到审美,给寻思的人各自寻思。


《过客之一》 180x260cm 布面油画 2014年

于是,曾经是古典美学扞卫者的庞茂琨,在当下的中国,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雅痞(Yuppie)或坎普(Camp)们不谋而合。他用制造深度幻觉的语言表达出的,是“超平面”的当代感觉。身处中国随时遭遇的匪夷所思的奇观、漫游全球频繁观看的错综复杂的时空,让物资优裕阶层的敏感者既享受其中又时而尝到异化的怪味、既欣快、狂欢、颤栗又焦虑、无聊、空虚,清空浮情时意欲挣脱,却又贪恋安逸而欲罢不能。他用如同镜头的眼睛,和如同眼睛的镜头,在无限生长的信息矩阵中捕捉视觉碎片,用他特有的温和方式过滤转化,重组到自己的信息系统中。从这个角度看,他依然是艺术方面的“现实主义”者,用视觉语言表达出的,就是他的日常生活。这种生活中的多个方面,和很多当代人是重合的。于是,这些人看他的作品时会产生共鸣:我也是这样、我就是这样……


《巴塞尔表情》 200x160cm 布面油画 2015年

《巧合》、《逗留》、《蜕变》、《邂逅》、《绽放》、《光耀》等作品中,刺激官能的华丽秀场,被荷尔蒙的飙升和虚荣心的竞赛充满着,活色生香在万花筒般的变幻空间里回旋刷新,受众在从新奇到麻木的过程中,逐渐沉默为黑洞。《浮世游观》和《镜花缘》,是如同视觉日记般的一帧帧生活片段。庞茂琨在图像的选择上特意加强了随意抓拍的摄影感,色彩方面也借鉴图片处理软件中的滤镜效果,消化成他自己的视觉特色。这些流水账般被迅速覆盖的琐碎图像,是智能手机和大数据结合后,日常生活的影像排泄。没有重要/不重要情境和重要/不重要人物之分,手握智能手机,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中心,都在随时随地和拍摄他人,在各种信息平台上即时发布。这种已经成为常态的观看和记录、传播方式,是没完没了的碎片累积,既喧嚣无休,又虚无孤寂,在无神论的时代,在越来越加速的当代生活中,这种喧嚣/虚无可能就是宿命。《迷宫镜像》系列中,继续着这种碎片式摄影感,喧嚣的程度快速增强,虚无感也相应的增强。迷恋镜像是文明人的冲动,每个人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Narcissus),不断照镜子来确证自己的存在。从花果山到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从开幕式嘉宾席到试衣间,当代纳西索斯们都在,并旁观别人的。


《被直播的现场》 280x230cm 布面油画 2017年

这种影像泛滥时代的快速生产和消费,既在实体空间中实现,有赖交通的便捷;也在虚拟空间中发生,因为信息的通畅。一切都得来的越来越容易,此地和彼地、当下和过去、真实和虚拟的边界,渐渐被当代人混为一体了。《折叠的肖像》系列中,达·芬奇、格列柯、凡·艾克兄弟、卡拉瓦乔、鲁本斯、凡·戴克、委拉斯贵支、维米尔等画家营造的写实绘画世界里,当代中国人以旅游观光者的样态进入、游戏、互动。古典和当代的生活方式,用娴熟的写实绘画技巧无缝拼贴起来,铺陈出仿佛宏大叙事的历史观念,但其实仍然是庞茂琨自己很直接具体的生活经验:多年来反复研习的欧洲古典绘画,已经刻写入他的文化肌体中;全球化、互联网化的当代生活,是他最直接的、第一手的养料。他没有像食古不化的继承人般仰视往昔、贬斥今日,而是充满热情的拥抱当代生活,在古今/中西穿行的过程中淡定品咂各自的利弊得失。例如,委拉斯贵幅着名的《宫娥》,涉及多重凝视过程中的看与被看,以及二者的互动与转化,还有反复再现中潜在的悖论等。这些复杂的关系已经让观看和思量费尽周折,在庞茂琨这里,进一步用单反相机、竿、无人机等当代影像生产方式来扰乱《宫娥》,用当代人的观看、表达,让看似互相关照其实彼此平行的“再现”,和看似秩序井然其实各自为阵的“人群”,在当代情境中发生更加复杂的反应。


《折叠的伊甸园》 200x85cmx2 布面油画 2017年

《折叠的伊甸园》和《一步之遥》等最新作品中,庞茂琨把正在渗透肉身的人工智能、生物科技作为器械,继续对他所熟悉的欧洲古典绘画施加手术。人类需要与身体、感官、真实的环境打交道,但科技让我们与身体越来越远。这位强调观看、温情、手绘的艺术家,通过对那些肉体横陈、人性弥漫的古典绘画的戏仿、篡改、置换等方式,反衬当下这个由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合成的剧变时代,对人类有史以来的最大挑战——它所驱动的感受方式、思维方式、分配方式以致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化,让每个人都比过去困惑的多,也不知所措的多。


《屏》 210×230×80cm 不锈钢 2015

对“眼见为实”的笃信,既让庞茂琨热爱观看、熟练掌握具象表达技巧,也让他在快速刷新的生活世界里,重视真实和虚拟的差异,反复辨认二者的边界和它们之间的种种关系,持续“再现”这种辨认的过程和结果。纵观庞茂琨这些年来的作品,所聚焦的问题在轻快移动着,但无论如何移动、移动到哪里,都是直观生动的。因为它们来自艺术家自身的生活经验,生活在日日刷新着,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2018年12月16日于北京


《一步之遥》(截图) 视频装置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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