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IK,《策展人您好》,Sabrina Amrani 画廊
根据韦氏词典,如果你仅仅组织了一次展览,你是没有资格称自己为一个“策展人”的。而且,比起在 MoMA 里呈现艺术品,在动物园里喂食斑马的人可能更符合字典的定义:“一个照料或督查事物的人,特别是博物馆、动物园或任何展出事物的场所的负责人。”这个定义注重的是关注和照顾某些物体(或动物),而不是安排、组织事物的行为。
首先这是个好定义——策展相当于关怀。在陈列人类历史和创造的博物馆里,专业工作人员的职责是维护那些文物。而这的确也是许多机构策展人对自己工作的理解。但事实上,这一定义已经过时了。如今许多有深度的当代展览的组织者都是机构体制外的人员,他们不需要维护那些展览作品,但仍可通过展览激发新的艺术创想,并且不断挑战和质疑博物馆的概念和意义。
但有进步就会有批评者。“虽然作为机构,许多美术馆的历史还不足200年,这些现代博物馆存在主要是为了培养及维持人们对艺术的喜爱,”艺术评论家罗杰·金波尔(Roger Kimball)在近期一篇《华尔街日报》的文章里写道,他抱怨如今的博物馆都是关于“娱乐……金钱,唯利是从……以及、、还是。”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即美术馆从最初就一直是一个充满的场域,同时许多机构策展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可能是专门吹捧自负的白人男性艺术家,也可能是其他。
韦氏词典的词条现在看来离奇又,而且还依赖于对物体的占有:在这个定义下,艺术品是核心,而作品的创作者以及与之相关的大环境则被忽略了;它不适用于任何没有艺术收藏的机构和场馆,也与鲜少有人照看的公共艺术作品无关。而如今“策展人”一词的含义,以及人们对这一身份的认知,的确都在被不断扩充着。
这大体上是一件好事,但在流行文化的助推下,许多名不符实的人也被冠以了“策展人”这一称谓。逐渐地,这一词汇的定义被扩充(有些人可能会用“腐化”来形容)到了艺术圈外的方方面面。一些不过是线上情绪板(mood board)的手机软件都能自称为“策展人”(curator)。“策划体验”(curating experiences)的概念使市场营销人员摇身一变成为了精英导师。在如今这个时代,甚至家居装饰都能被“策划”(curated),这么说来,在茶几选择方面有一定品味的人都能与艺术史博士相提并论了。“从商业角度来看,(策展人)听起来可能比‘潮流制造者’更有格调,”艺术家塞思·卡梅隆(Seth Cameron)说道。而如今,商业机构和急于收钱的学校等利润追逐者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为该词把关,决定到底哪些人才能使用这一称谓。
看到越来越多人都想成为策展人,许多大学都欣然开设(学费不菲)的相关课程。艺术团体布鲁斯高质量基金会(Bruce High Quality Foundation,该团体在2009年成立了一个免费的教育机构BHQF大学,持续至2017年)的成员卡梅隆对过去三十年里涌现的“策展研究”硕士专业持怀疑态度。他认为这是因为一众大学意识到了人们对这一头衔的需求,而开始提供“无需掌握第二门语言也不用完成毕业论文”的大学专业,好令那些人能够称自己为“策展人”。在纽约视觉学院,策展相关的硕士专业每年学费高达3.4万美金。相比之下,许多博士学位则会提供来自学校或政府的资助(当然也因此有很高的门槛)。
作家约翰·帕特里克·利里(John Patrick Leary)在他即将出版的新书《关键词:资本主义的新语言》中暗示了如今“策展人”一词与资本的关系,以及这个词语的价值是如何被消减的:“如同企业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与创新(innovation)一样,当策展(curating)成为一种商业行为时,可以将谋取利润美化为对美与真理的追求。”在他看来,如果你错拿“策展人”来形容在商业领域的工作,那这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学上的过失,更是在助力资本主义这一贪婪体制的延存。
如果不再过度解读这个词语,我认为可以从如何呈现有质量的展览这一角度入手。艺术机构也许不应将高学历作为策展的先决条件。在理想状态下大学将有更多资金支持,从而使得任何人都能参加艺术史研究生的项目和课程,这样学生的来源也将更为多元。去年早些时候,布鲁克林博物馆聘请了一位白人策展人来领导非洲艺术部门,此举引发了激烈的反对——为何不能聘用非裔策展人?如果申请人群能更加多样(即有更多人能符合条件),这个问题也许更好解决。而现阶段,机构或许可以多去寻找开创性的策展方案,但减少对策展人学历的要求。
“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策展人。策展人其实只是起一个助推的作用,”罗亚·萨克斯(Roya Sachs,Lever House Art Collection 策展人及纽约 Spring Place 总监)在采访中说道,“策展人的作用是在人、思想与创造力之间搭建桥梁,并在这其中建立利于交流的通用‘语言’。”萨克斯毕业于纽约大学历史专业,获得了学士学位,这之后她并没有继续获得更高的学历,而这并不符合绝大多数机构对策展人职位的要求。但她已经策划了如凯瑟琳·伯恩哈特(Katherine Bernhardt)、彼得·哈雷(Peter Halley)和亚当·彭德尔顿(Adam Pendleton)等当代艺术家的展览,这些项目看起来花销不菲,且比起在纽约其他博物馆里工作的人,萨克斯无需应对过多的官僚主义。但比起大部分博物馆总监,她的雇主阿比·罗森(Aby Rosen)和阿尔伯特·穆格拉比(Alberto Mugrabi)作为资深的收藏家,与艺术市场的联系也更为紧密。但其实那些建立在董事会机制上的艺术机构,也未必能避免对赞助人及财团利益的迎合。
布鲁斯高质量基金会,《The Raft of Medusa》,2007年,Richard Taittinger 画廊
布鲁斯高质量基金会,《The Bachelor of Avignon》,2007年,Richard Taittinger 画廊
写作者 Osman Can Yerebakan 也表达了类似的开放态度。他本科学习的是艺术管理(非策展研究),如今已在纽约皇后区艺术博物馆以及 The Center for Book Arts 艺术中心策划过展览。“策展不是法律、科学或医学,”他说道。不像转卖公司或输血这些需要特定技术知识,策展是“能够发现事物间的不同,或者发现艺术作品间的关联”这样一种能力。
纽约 Lubov 画廊的总监 Francisco Correa Cordero 不仅在独立策展人国际联盟(Independent Curators International)担任协调专员,同时也是线上平台 Foundwork 的“客座策展人”,而他曾经学习的专业是摄影与视觉艺术。目前他将自己的身份描述为一位策展人,专门帮助艺术家实现新的艺术项目,同时也组织公教项目。于他而言,这一称谓更多是与参与(engagement)而不是物体(object)有关。“在解读展览和呈现想法方面,艺术家能带来全新的视角,”他如此说道。相关例子不胜枚举:前段时间,莫瑞吉奥·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策划了一场大型展览,探讨了艺术中的复制或挪用(展览中他的作品是一间缩小版的西斯廷教堂);2017年,艺术家大卫·哈蒙斯(David Hammons)被明示为 MoMA 展览“查尔斯·怀特与达芬奇”的策展人;2013年,朱莉·奥尔特(Julie Ault)在纽约 Artists Space 策划了一场展览,展示了她自己多样的艺术收藏;2010年,惠特尼美术馆邀请了罗博特·戈贝尔(Robert Gober)来策划查尔斯·伯奇菲尔德(Charles Burchfield)的个展。
比起许多学者,艺术家也更了解发生在工作室里的创作过程。如果因 Cordero 不是科班出身就认为他所做之事不是策展,那会是种愚蠢的精英主义偏见。
那到底该如何厘定界限呢?以艺术圈与否为标准,我们很容易就能将一批自称为策展人的圈外人士划掉。早在2012年,科瑞·斯查(Choire Sicha)就在其网站 The Awl 中点名了一众自称为“策展人”的博主。“这种对网络分享行为的做作粉饰固然是无聊的,但这也是博主们远离博客乱象的一种自我标榜,”他写道。
然而近些年来这个词与高端和学识联系了起来,因而愈发具备吸引力。斯查如今是《纽约时报》生活版编辑,自七月起,他的文章标题愈发与“策展/策划”有关:“金柏莉·德鲁(Kimberly Drew)向人们策划呈现了黑人艺术和故事”、“你能策划一座城吗?”以及“一位策划了蒙托克夏日的人”。
“在过去15年左右的时间里,大家都对这个词的使用过度敏感了,然后词的意义变了,开始带有些许讽刺意味,但当然这个时代下人们很快就遗忘了这种讽刺,然后就还是把它当成一个艺术词汇来使用,”斯查在给我的邮件中写道,他承认有些标题是为了“吸人眼球”,除了金柏莉·德鲁那篇。
德鲁是一个有趣的例子。2011年,她建立了一个名为“黑人当代艺术”(Black Contemporary Art的 Tumblr 账号,专门用来呈现非裔艺术的图片和资料。这个账号受到了非常多的关注,这也一定程度上令她获得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社交媒体经理一职。尽管她并没有像传统意义上的策展人那样策划实体展览,布鲁克林的 A.I.R. Gallery(成立于1972年的非营利性艺术空间)还是将其首项女权策展人奖授予了德鲁。去年九月,她告诉媒体 Broadly:“我对‘策展人’一词的看法始终如一。它就是一个与‘关怀’有关的词。这种意义上我的确就是一个策展人。”确实,定义上来看策展从未局限于真实的场域,也可以在数码世界发生(甚至连斯查都开始接受和推广这种非传统的平台和定义了)。
事实上,线上展览(甚至在 Tumblr 上)特别能够避免一些美术馆展览的问题:人们可以在任何有wifi的地方观看线上展览,因而它们不依附于真实物体,同样省去了寻找场地的过程消耗。创立于1996年的非营利组织 Rhizome 就因其举办的数字艺术展览而闻名。今年一月,新美术馆将呈现 Rhizome 的展览,而 Rhizome 的工作人员 Michael Connor 和 Aria Dean 则被提为策展人(因他们对即将展出的16件网络艺术作品的“照顾”)。
Brian Droitcour 是《Art in America》杂志的现任编辑,他曾为 Rhizome 供稿,也为其策划过线上展览。于他而言,策展仍然意味着“在制度性语境下组织展览,并对艺术品进行研究,”以及维护艺术品。但他也认为明星策展人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而如今最有趣的话题在于机构是如何运作的,雇员又受到怎样的对待。
Droitcour 提到现在有许多规模较小的替代性空间正在这一议题上不断革新。他们没有继续美化个体,也不再一味强调那日渐稀薄的对物体的“关怀”,而是专注于如何改变这个结构本身:策展人不再身居高位;他们没有往这个词上增添新的意思,而是将更多的精力放诸在机构的人力分配上。这些空间虽然依旧会举办展览和委任艺术家创作新作品(这些通常都是策展人的工作),但公教活动和对外联络也成为了重要事务,缺一不可。
但只要人们还在使用这个词,它的实际应用就需要更多考量。“要‘守护它的价值’就意味着需要将它带入大众领域,告诉人们它的含义,”卡梅隆谈及他对“策展人”一词的理解时说道,“我认为使用这个词要看展览是否是具有真正的教育意义的,而非那些营销性质的所谓展览。”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策展人”这个词意味着一种公共责任,而不是与经济利益挂钩,意味着分享而非敛财,管理而非售卖。许多艺术体制外的人都在十分积极地践行这一使命,无论他们是否符合陈旧的学历要求。
的确在商业化的当下,“策展人”一词被滥用了。但在艺术世界里扩充这个词语的含义是很有意义的:艺术的受众是谁、艺术究竟能带来什么——在这两点上,含义的拓宽也许能够带来更多全新的解读。让我们继续滥用——例如一个给大麻品系命名的人是决不能自称为策展人的——同时鼓励艺术领域的多样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