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文/马林

配图:马啸天

鸟倦飞而知还,人识迷而归乡。故乡何在?吾心安处。纷扰于十万丈红尘,颠顿于八千里云月。净土何处?心清静处。阮籍行无其途,恸哭而折;陶潜心寄田园,舟扬以归。“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不复以心为形役、以形为物役,渊明弃簪抛笏,忘情于心灵之山水,自然之田园。古之高士,得其乡而可回,得其路而可归,得其所而心安;今之众人,不得其路而行,不得其门而入,不得其处而心安!奚以如此?戚戚于贫贱,忻忻于富贵,不甘天下之淡味,不安天下之卑位。终日思其力之所不逮,忧其智之所不能,患其命之所不得。其心如炽,心无以安,焉有故乡!念谁为之戕贼,何以恨乎故乡!

东坡居士有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南宗禅亦云:“心清静处是净土。”故佛者安于佛,儒者安于儒,道者安于道;工者安于技,农者安于田,师者安于教,游者安于心。父安于慈,子安于孝;母安于啼乳,童安于嬉戏。

《松下抚琴图》

隐者,饮也。隐于野,隐于市,隐于朝,无非别是一番隐于饮也。斯饮非酒而专言茶也,茶乃隐士,酒乃侠客,故古之有言云:“热汤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

闻香识道,啜茗返真。于唇枪舍剑间犹见鱼跃鸢飞,于蛇腹蝎心处犹见云白风清,于名山欲海里犹见翠竹碧松。隐者,无须嫉俗愤世,无须道骨仙风,亦无须放虐形骸。隐亦脱,豁然剥落而自由无碍;隐亦停,行至水穷而坐看云起;隐亦蓄,养元纳精而安然静待;隐亦清,流水白云而常观自在。故中土文化,魏晋谓之风度,庄禅谓之妙意,竹林谓之高风,隐士谓之雅闲。

茶有别肠,隐有别气;富贵无台阁气肠,贫寒无谄谀气肠,书卷无迂腐气肠,自在无仙佛气肠,庄禅无空寂气肠。何以谓隐?隐又何以为饮?非深心于斯道者难知也。

《霜蹊危步图 》

琴瑟合鸣

凡箜篌所奏,无太平之音,多悲壮凄清,其至急处,可令人泣下沾襟。琴瑟与之有别,轻挑慢剔,进退揉拂,多悠柔清转,其苍苍凉凉,亦磊磊落落,其喁喁哝哝,亦缠缠绵绵。

有琴,常有瑟,琴瑟二字,合鸣也。粗听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闻眷鸟一对,彼此唱和。琴瑟可喻鸳鸯意浓,亦可喻高士志同,终归一情字耳。霸王虞姬琴瑟也,相如文君琴瑟也;管仲叔牙琴瑟也,荆轲渐离琴瑟也。古之琴瑟共振者,当为情死,不为情怨。

一人弹,名之“自鸣之曲”;两人及以上弹,谓之“合鸣之曲”。合鸣之曲必为尔宫吾商,此角彼羽。相谐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所言即此理。《老残游记》云:“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琴者,情也。瑟者,舍也。明乎琴与瑟者,原为情与舍者也;明乎情与舍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

《溥心畬诗意》

草木之国

吾之有国,草木之间也。

斯生于北,生于南,生于西,生于东,生于崔巍群山、湖洋江河;亦生于经,生于辞,生于赋,生于史,生于唐宋诗词、元明曲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梅、桃、杏、李、松、柳、梧、桂、榕,嘉木秀逸而繁荫;兰、蕙、萱、芷、菊、芍药、菖蒲、江离、芙蕖,香草欣欣以向荣;木香、蔷薇、素馨、凌霄、卷柏、长青、翠云、忍冬,蔓枝攀援而窈窕……咸集卓尔仪态万方姿,无尽香色替岁来。

夫至圣之松柏,屈子之白芷,渊明之秋菊,知章之玉柳,敦颐之莲荷,王维之红豆,林逋之疏梅,东坡之幽兰,清照之海棠,板桥之墨竹,秦观之芍药,李白之蔷薇,居易之芭蕉,应物之萱草……盖使其书之有色、文之有香、天地之葳蕤生光也。

子生,以桑蓬射天地四方;入塾,执芹藻祀万世师表;冠礼,备菹蓍行醮礼;嫁娶,奉枣栗祭先祖宗列;事亲,献稻黍孝父母高堂;见晤,携稷粱示礼仪诚敬;辞别,灞桥折柳依依难舍;排遣,解忧疗愁萋萋萱草。

嗟乎!草木之有水土,如人之有诗文,水土滋生草木,诗文化成天下。草木所赖者根也,根深而岁长,浅则寿止不能及岁。李渔《偶寄》有云:“根在,则虽处厄运,犹如霜后之花,其复发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则虽处荣肥显耀之境,犹之奇葩烂目,总非自开之花,其复发也,恐不能坐而待矣。”

吾之如草木,生于大香草木之中国,亦复将死于大香草木之中国也;吾之为中国人,生于大美诗文之中国,亦复将死于大美诗文之中国也。

马林写于丙申岁初冬吉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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