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一个这样的时代:语言、性、伦理、故事,一切都淹没在喧哗的众声之中,世界更加彻底地转变为海德格尔预言的“图像”,人们与纯粹的感觉、艺术的灵晕相分离,甚至与之相对立。而在保罗·塞尚(法国,1839-1906年)绘画的年代,尼采反形而上学的热情正在产生,忧伤的时代赋予这位天资异禀的画家以深沉的灵感,周游于漫无边际的心灵深处,从风景的此岸到彼岸,在塞尚的画里,思想与记忆、思想与认知、思想与感觉,一起沉思。
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持续了四个月的“塞尚”展事于9月5日刚刚落幕。这次展览是25年多来这位艺术家在美国的首次大型回顾展,也是芝加哥艺术学院70多年来举办的第一个关于塞尚的展览。在与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合作中,这个雄心勃勃的项目通过80幅油画、40幅水彩画和素描,以及两本完整的素描,探索塞尚的跨媒体和跨类型的作品。这些杰出的艺术涵盖了塞尚标志性的题材和系列——鲜为人知的早期寓言画、印象派风景画、圣维克多山画、肖像和沐浴场景,并包括来自北美、南美、欧洲和亚洲的公共和私人收藏的知名作品和罕见作品。
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塞尚展览 2022.5.15—9.5
此次开创性的回顾展不仅揭示了这位历史上的关键艺术家如何创作他的作品,而且提示了在这个机械复制的时代,其艺术的灵晕何以保持长久的光辉。塞尚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于对真理的追寻:画家能否一次创作出一种感觉?如果是,以这种方式描绘的图像是否会比其他艺术形式更忠于生活?今天,在塞尚最后的作品完成一百多年后,艺术家们仍然尊重他在创作中所坚持的“个人真实”的承诺。
《普罗旺斯的道路》 保罗·塞尚 水彩石墨画 50.2×50.4 cm 约1885年 Martin A.Ryerson 夫妇收藏
这幅名为 “普罗旺斯的道路 ”的小型神秘画约创作于1885年,单纯明快如一首轻盈的小诗,以最简约的姿态和颜色呈现出天空、树木和道路向后潮水般迅速退去的情景。然而当我们定睛再次从远处将目光投射到画布上,会意外地发现这幅画似乎也暗示着一个人物的形象,盘腿席地而坐,无头的躯干和四肢扎入土地,如同凝固的雕塑。
“幻想性错觉”,这正是塞尚善于在画作中构建的无穷游戏。即使这种若隐若现的错觉并未给画作本身带来更为深刻的社会思想性解读,我们仍能从微妙的视觉刺激中感受到一种精神、伦理与生活的可能向度,并为其所邀请,回应画作中暧昧不明的召唤,如同被带进两种解读模式的张弛关系,被安置在艺术此起彼伏的褶皱当中。
我们往往能在塞尚的作品中找到激进主义的痕迹,所绘的事物似乎总是渗入另一种媒介,粗粝的织物与墙纸融为一体,农民与贵族互为倒影,天空渗入地平线,画者与对象被捕捉、导引进入一种生与退的临界状态。
《圣维克多山与大松树》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67×92cm 1887年 藏于伦敦考陶德画廊
圣维克多山,以其独特的崎岖破碎的山巅,雄踞于塞尚的故乡——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对画家来说,它正是普罗旺斯逶迤风景与淳朴人民的缩影,在他的整个艺术生命中,塞尚从不同位置将这座山纳入画幅,每次都能从中提炼出一种新的意境和况味。这幅《圣维克多山与大松树》是其中最具纪念意义和完成度最高的作品,画家使用对比色渲染一种辽阔与晴明的感觉,黄绿色笔调将观者的视线引向高耸的圣维克多山顶,山体清凉的蓝色调柔和地融构入画幅背后广袤的远方;前后景中微小的红色点缀营造出视觉统一感,一望无际的松枝顺着山的轮廓蜿蜒开去,一切都圆融成一种温和的氛围。右侧的现代铁路高架桥和途经火车留下的蒸汽轨迹看似打断了这一画作不可侵犯的田园静好,却又在这两种文明碰撞的间隙使艺术走向更高级别的永恒。
在2022年的今天,历经过艺术与技术的阶段,艺术家们甚至不需要通过模仿其他画作或写生来磨练画技,摹仿照片似乎已然足够。即便如此,随着技术的退缩和对权威的重新怀疑,作画的艺术再次具有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在人类向真实世界的模仿中,摄影曾经把画家从对周围世界的忠实再现里解放出来,照片一度成为首选的绘画参考模式。塞尚的部分作品也体现出与他对自然崇拜的些微矛盾,其著名的男性沐浴者的画作,即是依靠摹仿一张照片完成的。
《沐浴者》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127 x 96.8 cm 1885年 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在《沐浴者》中,塞尚描绘了一个在水迹斑驳的地上步履蹒跚的青春期男孩。尽管男性形象是最传统的艺术题材之一,但塞尚表现年轻形象的方式打破了美术史上的惯例。受到印象派对视觉和光的新理解的影响,这幅画作反映了塞尚本人独特的现代感性。画家松散地涂抹颜料,并从可见的手势和笔触中使作品延续其自我繁殖的冲动。他的沐浴者显得若有所思,甚至有一种潜在的焦虑,他的躯体柔软,略微不成比例,而且无甚传统形象中健美阳刚的英雄气概。人物被置于模棱两可的、半抽象的、缺乏安全感和牢固感的危险环境。和模糊不明的背景一样,这位沐浴者似乎是匿名的,不具有任何明显特征或指代性质。通过剥离画作的特殊性,塞尚传达了一种时代的集体症候,即现代生验的暧昧或不确定性。
尽管塞尚对抽象表现的飞跃与远征、对幻想的邀请一直存在,此次芝加哥博物馆的展览也反复提示着我们这位画家在现实中的细腻体察。对他的静物作品的广泛展示强调了他对水果和陶器近乎痴迷的奉献,其所主张的是:“从自然中作画不是复制物体,是实现一个人的感觉。”《苹果静物》反映的正是这种观点,折射出艺术家对色彩、光线、画面空间,以及人类如何看待事物的持续迷恋。
《苹果静物》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65.4×81.6cm 约1893-94年 藏于洛杉矶保罗盖蒂博物馆
和诸多代表性画作一样,在《苹果静物》中,塞尚从不以单纯的幻觉为目标,而是专注于颜料和画布的视觉和物理质料,并努力捕捉人眼如何看待面前的景象的全部复杂性。我们能够敏锐地发现,在苹果的边缘,画家保留了一种未定义、未完成的开放态度,颜料与形状几乎在移动;透视规则被打破,桌子的右角向前倾斜,且与左侧不对齐;束状桌布的右侧褶皱也似乎未完成便搁笔,画家有意留下一些充满可能性的画布空间。在这里,静物不仅仅是对生活的拟态,更是对视觉和绘画神秘本质的无穷探索。
这种奇妙的未完成性也在塞尚的另一幅杰作《坐在椅子上的塞尚夫人》上得到了生动的呈现。塞尚的人物在他笔下更类一种风景或静物,重点或许不在于对人物自身的勾勒,真正迷人的是画作的综合氛围,色彩、每一部分与整体的关系。画家试图用一种临界于幻想与观察之间的微妙状态,流动与凝定、平静与动态之间的最高强度的融合,鼓励我们发现其中深邃的奥义。
《坐在椅子上的塞尚夫人》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80.9×64.9 cm 1893年 藏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这幅画不符合历史上普遍认为反映塞尚方法的、彩色平面一砖一瓦图案,但却富有许多我们今天认为理所当然的他的形式特质。画面的各个部分在平面和立体空间之间交替,边缘和轮廓线被建立,随后消解在暧昧的涂料中。前景主体和背景交替重叠与合并。连续的形状反复错位又出现,仍保留着未对齐的特点。这些微妙而又深思熟虑有意为之的矛盾,赋予塞尚绘画以取之不尽的奇特与不竭的魅力。
“风景在我身上思考,塞尚说,而我是它的意识。”或许幻想与观察之间的褶皱与超越,正是塞尚强大迷魅的源头。画者发现了想象的虚空,并以颜色定格、延长那个包孕性顷刻,在不确定性和确定性之间品尝世界的转折点。这种迷魅无处不在,从包围着我们的真实中,我们能反复发现所投射出的塞尚的精神。由此,我们得以领略到万象世界的神秘本质,一窥面纱背后上帝之脸的真容。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为我们这个时代重新定义了塞尚,加深了我们对塞尚如何构思和发展他非线性构思的理解。在纯粹的对话和艺术中存在着一种能使灵魂颤栗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穿透围墙、居住于无法居住之处,穿过奢华、悲惨、困倦、梦魇、、喧嚣的现代都市,穿过无所不见的世界,带给我们一种精神上的透气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