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字网络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雕塑的艺术表现力也不仅仅单纯局限在对于新材料的探索和使用上,正如隋建国在打造“云雕塑”平台时所写到的:“基于肉身经验与雕塑的视野,关注从三维空间出发的雕塑、装置、行为、事件等相关的艺术家、展览与事件的发生和讨论,搭建时间、空间、自然、社会、物质、技术等面向历史与未来的新艺术。”
在此前松美术馆“云雕塑”展览的“智能、技术生态与体验”版块中,策展人苏磊写到:“(本部分)关注的科技艺术的交叉方向,更接近于一种在技术美学、互动性与认知体验之间跨界领域。”
一边是以开放的视野关注更多表现与精神可能性的“云雕塑”平台,一边是以想象力在技术交互与知自我体验重建的过程中生长着的“云科技”,二者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雕塑与科技的相互渗透与影响又会生发出哪些新的可能性?
Q:
您在“云雕塑”概念中多次提到“基于肉身经验”的概念,您如何看待“肉身经验”和雕塑之间的关系?
隋建国:之前因为疫情原因,大家都在家里进行网上沟通,线下活动基本被完全清零,更多的公众号和个人媒体也开始随之兴起。我们基金会内部商议后决定,对”云雕塑“进行注册并作为一个线上的专业媒体开始运作。当时也确定了“云雕塑”的基本规则:理念是基于肉身经验与雕塑的视野,关注从三维空间出发的雕塑、装置、行为、事件等相关的艺术家、展览与事件的发生和讨论,搭建时间、空间、自然、社会、物质、技术等面向历史与未来的新艺术。并且“云”本身就是没有限制的、不断变化的形象,我们也希望“云雕塑”能够以更包容的心态面向未来。
这里我重点谈一下“基于肉身经验”的概念,因为自上世纪70年代观念艺术出现之后,所有艺术家在进行与物质媒介相关的艺术创作时,都不得不面对着同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理由继续做基于物质形式的艺术作品?”。之后,在上世纪90年代观念艺术传入中国,也为中国当代艺术插上了观念的翅膀,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都是在观念艺术的大背景下来进行的。
隋建国 云中花园/40个瞬间
在今天,当我们谈论“肉身”的时候,往往会把它与意识、精神和思想等对立起来看待,好像肉身只是一个承载着思想意识的容器。而“基于肉身经验”的理念首先是要超越这样一种说法。人基于肉身而存在,意识、精神和思想等都是肉身的功能与作用。肉身的双重性即它既是我们自己,同时又属于我们之外的世界,所以我们能够感知外界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处于他人和世界的交互感知之中。艺术就是建立在对于这种相互关系的理解之上。处于世界之中的肉身本身就是体验着的同时也是表达着的肉身。体验即肉身,表达即肉身,所以肉身即观念,感觉即思想。
Q:
在“智能、技术生态与体验”版块中,几个关键词指向很多元,您如何看待“智能”、“技术”和“生态”等问题?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苏磊:当我们讨论今天所处的时代境遇时,也是在讨论今天的时代与过去时代的差异。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由互联网构成的生态环境,人们随时购物、随时、随时交流;它构建了一个彻底的、自动运行的资本主义系统,一个24小时不间断运行的商业系统。而AI技术的出现,让这个技术性生态系统增加了交互和反馈的功能。
苏磊策展单元“智能、技术生态与体验”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技术源于市场,和市场一样,是一个不断膨胀的扩张系统。AI加速了它向整个社会的扩散,可以主动地寻找, 并把个体吸纳进去。在人接入到这个系统中,阅读、感受和体验信息的过程中,就和系统建立起一种交流模式。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和系统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种动态的智能技术环境,会导致新的场景,新的造型形式出现。也许会在技术美学、互动性和体验之间出现一种“润滑剂”,产生一个模糊的区域,出现一种新型的关系和适应机制。新的系统正在出现,而艺术家处于系统的不同位置,他们所触及的问题也许正是“当代性”的一部分。一切还在发生之中,还是未知,交流模式将如何演变也都是不确定的,很难用一个现有的理论或概念去界定。所以,我用“智能”、“技术生态”和“体验”3个关键词并列的方式作为题目,是希望客观呈现我们尝试讨论的方向和问题。
苏磊策展单元“智能、技术生态与体验”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Q:
请谈谈“云雕塑”展览中展出的作品?
沈凌昊:本次展览的作品“光的涟漪:河流、雨水与时间”是我在去年疫情封控期间完成的创作,当时身体的限制与工作空间的收缩,让我重新思考创作与我们的关系,也开始尝试在比较小的架上作品的尺幅中讨论光与空间的边界,这个系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完成的。
沈凌昊 光的涟漪:河流、雨水与时间 2022|光敏媒介绘画(亚克力、光敏树脂媒介、透明树脂、喷漆、丝网版画、植物)|60cm x 60cm x 10cm x3联幅©️艺术家 / 松美术馆
这件作品延续了我对于光、摄影与绘画的创作脉络,呈现不同时间、空间状态下的涟漪形态,作品使用物影摄影、天然矿物质和夜光矿物质原石相结合的方式来创作。特殊工艺调配的感光材料让这件作品有两种不同的观看状态,在自然光下它的色彩是完全退隐的,在黑暗中又表现为具有“时间性”的色彩肌理,并呈现出一种“隐”和“显”之间的关系,如同一种瞬间即逝的幻觉。我一直试图在创作中拓展观众对于“时间”体验的丰富感和层次性,并让观众在观看作品时回归到对于肉身经验的的感知与体验上。
沈凌昊 光的涟漪:河流、雨水与时间 2022|光敏媒介绘画(亚克力、光敏树脂媒介、透明树脂、喷漆、丝网版画、植物)|60cm x 60cm x 10cm x3联幅©️艺术家 / 松美术馆
郭城:我在“云雕塑”展览中展出的作品是我在2017年做的一个系列项目《一个被恰当重塑的过往》,项目中使用了摄影、影像、装置和雕塑等不同的媒介手段。
郭城 一个被恰当重塑的过往 作品展览现场©️艺术家
在这个项目中,我在阿姆斯特丹西北的一块二战后填海造出的土地上,通过挖掘-筛选-清理-回填的方式创造了一块面积1平米穿透人类纪地层的“无人类痕迹”的土地。这个行为的挖掘深度即是在地的填海的厚度,过程中主要移除了这块填海土壤中的两种人造物:由二战废墟而来的建筑残渣构成的表面硬化层,以及下层土壤颗粒吸附的微塑料颗粒。这个项目制造了对于人类纪地层的一个干预(intervention)。而这一平米的存在本身,也成为了一个“没有”人类信息的时间胶囊和一个悖论。
郭城 一个被恰当重塑的过往-The bottom of the hole(the original seabed layear is revealed)©️艺术家
这次展览中的另一件作品(复制品),其原作是把从土地里挖出来的建筑废墟在地上铺成一个圆形,并引用了马歇尔计划宣传海报中的一句标语“Whatever the weather, we only reach welfare together”,将其制成霓虹灯放置于建筑残渣之上,装置的中心有一个随机摆动的风向标。这个装置作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批评,除了为原文中象征、经济、文化气候的“weather”添加真实环境的隐喻之外,还质疑了在当下人类世中,“We(我们)”作为自然“welfare(幸福)”决定者的合理性。
郭城,唯有共荣,2017,建筑残渣,霓虹灯,风向标,步进电机,直径约200cm©️艺术家 / 松美术馆
Q:
您认为最新的“云技术”带给雕塑哪些新的可能性?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其中是否也存在着什么隐忧吗?
隋建国:我最早是在2008年放大自己的泥塑作品时接触到了3D数字技术,它帮助我发现了人类触觉的无意识,因为人的触觉是很敏感的,人类也运用这种由手指和皮肤的敏感性创造出了种种复杂的技艺,其中既包括与雕塑相关的立体造型,也包括由机械制作出的、或现代电子技术生成的形体与概念等。数字技术也让我从一个形而上的角度发现了触觉本身有大量值得挖掘的东西,因为数字3D技术能把很多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意识的触觉表现放大并呈现出来,让你从某个看似简单的形体中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复杂痕迹,这种创作经验让我对于数字技术抱有一种亲近感。
中花园-手迹5- 局部 The Garden of Data Clouds-Planting Trace#5, 隋建国 Sui Jianguo (2012-2019), 不锈钢3D打印, 3D Printing with Stainless Steel
近几年随着元宇宙、ChatGPT等更多新技术的涌入,对人类的感官和认知方式等方面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虽然在当下“云技术”变得越来越日常化,迭代的速度也似乎有所缓和,但对于艺术家来说,我认为不能被动地等待数字技术的更新去填充自己的创作,也不能简单地拒绝数字技术,而是要把它当做一种感官的延伸。对于“云技术”与艺术的关系我整体上倾向于主动的态度。
云中花园-流星12# The Garden of Data Clouds-Meteor#12 隋建国 Sui Jianguo (2018), PLA树脂打印,PLA resin printing
沈凌昊:我认为很难以现在的眼光去预设未来和谈隐忧的问题,我只能从自己工作经验当中去谈,其中有理性的部分,也有相对感性的部分。
我创作中的理性部分是在不断延展着自己的“光学技术”,但“光学技术”并不单纯指工具化的创作方式,而是一种技术化的语法,在我的创作中可能需要在某个特定的作品中用到一种特定的技术,这个技术是超越功能性的,并藉此打通各个媒介间的可能性的。如我作品中的“时间”概念就是通过光学、材料和理性的技术手段等来完成的,其最终的目的是唤醒艺术最初的灵晕,这种由技术语法而引发出的、艺术家个体的主体性表达,也是我创作中的感性部分。
沈凌昊 光的涟漪:河流、雨水与时间 2022 展览现场©️艺术家 / 松美术馆
郭城:关于“云技术”和“互联网相关的技术”的隐忧和可能性,我认为现在主要集中在两部分:
一是算法、数字监控和数字集权的部分。现在我们日常接触到的网络数据,大部分都被几个主流平台所掌握,如阿里系、腾讯系、百度系、苹果等等,所有的数字身份数据也都被存储在这些平台中,而我们每天在网络上进行沟通和消费等行为的过程中,数据的截取、监控和引流等也都在同时发生的,也是我们很难察觉到的。
郭城,唯有共荣,2017,建筑残渣,霓虹灯,风向标,步进电机,直径约200cm©️艺术家 / 松美术馆
我认为隐忧可能来自于这种数据集权带所来的种种后果,如现在此起彼伏的网络热点,很容易受到影响,而当另一个热点被推成热搜,之前的事件又很快会被大家忘掉等等。
从另一方面看,云技术也着更多的潜力和可能性,如果从互联网发展的历史来看,2000年左右中国互联网是Web1.0博客和论坛的单向度时代,之后的论坛时代是Web2.0,到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是内容创造者,可以随意创建自己的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帐号,进入到所有人都可以变成自主创作的web3.0状态,在不同的状态中我们所面对的可能性也是不同的。
郭城 一个被恰当重塑的过往 作品创作过程©️艺术家
早期的网络信息来源都是自上而下且非常单一的。在过去几年事件里,我们会发现这样的状态已变成一种多接口的超链接状态,通过社交媒体的超链接使每个个体都变成一个信息的发布者,并通过不同的社交媒体平台产生了一种自下而上的多重信息去回应曾经单一信息渠道的可能性,而以上两种状态也是我目前所看到的隐忧和可能性的不同表现。
苏磊:我们不可能拒绝技术的革新,就像不可能组织资本要求扩散一样。我觉得有一句话挺有意思,大意是说未来的人类可能分为两种,一种是会使用AI的人,还有一种是不会使用AI的人,这句话也回答了对于云技术的讨论,我是支持技术革新派的。
郑达,上传者,灯光机械装置,400x400x350cm,2018©️艺术家 / 松美术馆
苏磊策展单元“智能、技术生态与体验”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关于隐忧,我认为AI之间的对话是危险的,是难以控制的。不过每个时代都有它的隐忧,回看电视、火车刚刚出现的年代, 人们也曾恐惧和忧虑过一样。应该是拥抱这种焦虑吧,让自己变得更勤劳,更多地聆听和发现新的方向。
苏磊策展单元“智能、技术生态与体验”展览现场©️松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