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奥孔(雕塑) 阿格桑德罗斯等 希腊
从青年到中年,我读《拉奥孔》,每一次读,心中就有风景,眼前就有光芒。这是德国启蒙运动时期剧作家、美学家、文艺批评家莱辛(1729—1781)写的一本书,从那尊神秘莫测的雕塑作品《拉奥孔》写起,勾连、想象,对比、推导,他像诗人一样迷恋着“拉奥孔”,一字字、一句句,剥离“拉奥孔”身上的暗影,让一尊雕塑作品的伟大一点点真实起来。于是,我看到了《拉奥孔》这本书。莱辛有多么热爱“拉奥孔”,他的书就以《拉奥孔》为名,从18世纪到今天,感染着不同国度、不同时空的读者。
第一次欣赏雕塑《拉奥孔》,我是不明就里的,对拉奥孔的痛苦自然无法理解。改革开放初期,知识结构单一,思想清浅,面对复杂的艺术作品呆若木鸡。没有办法,这是那个时代的局限。但是,谜一样的“拉奥孔”一直吸引着我,那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在我的内心不断翻腾,神性的古希腊神话,《木马计》中的真诚与谎言、迷茫与惩罚,像一部多场次话剧,渐渐展现了它幽玄的美学质地。读了莱辛的《拉奥孔》,似乎对雕塑《拉奥孔》有了感受、有了理解、有了想象。
看着雕塑《拉奥孔》,仿佛看到了特洛伊城的祭司拉奥孔对希腊联军“木马计”的识破,也看到了拉奥孔向木马掷长矛,触怒了佑助希腊的雅典娜。悲剧于此而来,雅典娜让两条巨蛇缠住拉奥孔的两个儿子,父亲救儿子未果,也被巨蛇咬死。特洛伊人认为拉奥孔触怒了神灵,不再相信他的忠告,把木马运进城里,结果是引火烧身。沉重的故事、重大的主题,在雕塑家的手中有了不可思议的表现,三个男人在死亡面前勇敢地对抗,他们求生的、激起巨大的生命能量,他们的肌肉在跳动,他们有着极其复杂的表情,或者痛苦,或者悲愤,或者无奈,人的真实状态清晰可感。真的,《拉奥孔》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惊心动魄的雕塑。
莱辛,这位卓越的、有诗人气质的艺术理论家,自然被“拉奥孔”震撼,他写了一部叫《拉奥孔》的书,回答了我们的疑问。他研究雕塑《拉奥孔》,他在荷马史诗和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作里观察诗人对特洛伊城的祭司拉奥孔的描写,语言的功能与雕塑的手段,对拉奥孔的塑造有什么不同点,又有哪些共同点。很多学者认为《拉奥孔》是希腊雕塑大师的作品,诞生于罗马帝国时期,得到了维吉尔诗作的启示。莱辛同意这样的观点——古代学者从雕塑“拉奥孔”和诗作“拉奥孔”里感受到一种“特别的一致性”。因此,一个结论出现了:“如果问题涉及构思和独创,荣誉应该归给谁,应该归给诗人的可能性就比归给艺术家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莱辛在古希腊另外的一位诗人的描写中,看到了雅典娜派出的两条巨蛇,害死了拉奥孔的儿子,而眼瞎无助的拉奥孔只能在一旁哀号。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描写与雕塑《拉奥孔》的叙述有“特别的一致性”:“……但它们(蛇),一直就奔向拉奥孔;首先把他两个孩子的弱小身体缠住,一条蛇缠住一个,而且一口一口地撕吃他们的四肢;当拉奥孔自己拿着兵器来营救,它们又缠住他,拦腰缠了两道……”据此,莱辛有了这样的认识,维吉尔让巨蛇把父子三人一同缠住,是他独有的“版权”,雕塑家在创作“拉奥孔”时,就直译了诗歌作品的“情节”。
对此,莱辛说:“我所提出的艺术家模仿了诗人的假说并没有贬低了艺术家。毋宁说,这种模仿更足以显出艺术家的智慧。他们追随诗人,却丝毫没有被诗人引入迷途。他们用一个蓝本,但是在把这个蓝本从一种艺术转移到另一种艺术的过程中,他们有充分的机会去进行独立思考。他们的独立思考就表现在改变蓝本方面,这就证明了他们在雕刻艺术里和诗人在诗的艺术里是同样伟大的。”艺术问题深奥而复杂,不会接受一个整齐划一的结论。雕塑名作《拉奥孔》和艺术理论名著《拉奥孔》以其巨大的艺术、理论魅力引导我们思考文学、艺术之间的关系。这样的思考有历史依据,有美学玄想,也有探求真理的多元性和可能性。
莱辛的《拉奥孔》经历了200多年的时间,“并没有变成陈腐的古董,它在百余年后,还会引起作家的激烈反应”,我相信钱钟书的判断。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书协新闻传媒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