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维尼花园里的年轻女孩》莫奈作于1888年,2018年11月11日在纽约以1606万美元售出。
由于太爱用光来表现色彩,莫奈渐渐地走向了形体的,他的灵魂在睡莲的裹尸布里游荡。
——法国“胜利之父”、总理、莫奈好友乔治·克里孟梭语
从《日出 印象》开始定义印象派,到他晚年《睡莲》《日本桥》系列,莫奈自己眼里的印象派是这样的:“当你外出作画时,要想法忘掉你面前的物体:一棵树、一片田野……只是想:这是一小块蓝色、这是一长条粉红色、这是一条,然后准确地画下你所观察到的颜色和形状,直到它达到你最初的印象。”
2018年5月,巴黎
杜伊乐里花园,人影闲散,一角的橘园美术馆门口总是长长的队伍。这里有八幅超大型《睡莲》。“我曾想用睡莲来装饰客厅,占据全部墙面,让人产生置于无边无际水面的感觉;人们又如置身于花池中央,在这里静思冥想,就像这些水一样,不再流动。”
我置身在两间椭圆形的展厅里,如同身在莫奈生前自己设想的花卉水族馆里一般。
水景睡莲,水与云,水与树,倒影的幻相。
暗紫,灰绿,朱砂主调色。有的如在火焰般疯狂燃烧的夕阳水面上,有的似漆黑星夜,再生之渊中,孕育着秘密的清晨,迷人的花朵。还有云影水氤,烟柳漫蔓,波光深处,却不见地平线,也没有堤岸,远近一线,迷离的色彩与消失的阴影线条。一面墙只能放得下一幅巨大的《睡莲》,交集着重度白内障患者画家的记忆与幻觉,还有泛滥汹涌的暗黑孤寂气息。
从莫奈路过吉维尔(Giverny)小镇,后来买下修建吉维尔花园、水园,到1926年去世,其间他画了差不多250张《睡莲》,前期青春,娇洁,细腻,有前后景的层次,到1907年后,睡莲常常变成了暗暗的圆盘色块,许多也再无前后景。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同一年,晚年的莫奈开始构思这些巨型装饰画系列,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多年,也是他第二任妻子、儿子小莫奈和一干画坛挚友——毕罗沙、雷诺阿、德加、热弗鲁瓦都已先后挥手离世的日子。
1918,一战停战的次日,莫奈将两幅象征和平的《睡莲》捐给了克里孟梭政府。
2008年盛夏7月,日本直岛
上世纪初,强国工业梦污染废弃后的小岛,被重新改造成一处艺术与自然、历史交融的所在。岛上的地中美术馆,安藤忠雄设计。
这座安藤式清水混凝土的地下建筑,冷静俊朗,常设展藏品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前卫的当代装置艺术品,加上当年的展馆介绍人全身黑色配置,多少年过去,它在我心里始终如同黑客帝国一般的存在。
这里的例外,是五幅大型莫奈《睡莲》的存在。与前卫艺术家们相比,印象派的莫奈是古典的。莫奈钟情日本,也爱浮世绘,还画过妻子做模特的《穿和服的卡美伊》。
其实莫奈一生并没有到过日本,他在给家人书信里曾写到过他旅行去的挪威, “我已经有了一个让人愉快的主题。远山覆盖着一层层白雪,湖边的小岛,它看上去都很像日本。我想画SANDVIKEN村,它看上去很像日本,我也画了一座山,这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山,这让我想起了富士山。”
从1870年开始,日本的手工艺品进入欧洲百货店和画廊,作为包装纸的浮世绘也随之进入欧洲,后来的巴黎世博会上的浮世绘更吸引了当时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梵高、莫奈、毕沙罗……梵高甚至还临摹了歌川广重的版画。从16岁买下第一幅浮世绘开始,莫奈先后收集了两百多幅日本版画,其中主要是葛饰北斋、歌川广重和喜多川歌磨三位大师的作品。莫奈作品的构图、光线,还有散点透视、无阴影上色的技法,都有浮世绘与他灵感的相会。
安藤忠雄把《睡莲》安置在地中美术馆的天顶玻璃下,晴雨雪月,四季,一日,白色房间的尺寸、设计、材质……都为了与《睡莲》匹配,《睡莲》已变身光与色流动的一件装置艺术品——安藤忠雄再造了《睡莲》:在冷峻的混凝土建筑里,中庭是吉维尔花园的日本庭园重现,睡莲,菖蒲,蓝色百子莲……各种水生植物,只少了莫奈画过17幅的日本桥。
2018年5月,巴黎以西,吉维尔花园
从莫奈当年画过喷蒸汽Saint-Lazare火车站出发一小时,就到了巴黎以西70公里的小镇。火车上许多法国人,那天是周末。
这一路附近,也是莫奈着迷画下各种干草堆、白杨树、教堂,让他在《睡莲》之前已经成为大画家的地方。1883年,路过的莫奈被那里的宁静吸引,后来定居于此。买下花园后,莫奈找了大批花匠,先养花种草,后来便建造了以睡莲、柳树、竹林,日本桥为主体的著名水园。
小镇上,还保留着强烈都铎风格的建筑,玫瑰花爬藤的农家墙,咖啡香气里徘徊的游客。我耐心地在巨大的想象中排着限流的队伍。
吉维尔花园,正对着莫奈绿色门窗的故居,那里有他创作巨型睡莲系列的大画室,以及他收集的日本浮世绘(原作珍藏于巴黎Mormotton美术馆)。
画家的花园整体是方正的,可当中并不是按传统几何图形的法式花园。我对照当年的黑白照片,眼前的花园依然是植物长势自由蓬勃,玫瑰也都高出人头,各种植物混种,色彩层次错落奔放:黄的菖蒲,白的百子莲,紫的鸢尾花。水园在花园之后的幽静深处,一路种满竹子。两座日本桥,绿色的。水面云影斑斓,波光涟涟。莲花,一朵,一朵,一朵,散而淡。
莫奈当初侍弄花园的时候只是为了乐趣。后来他三点起床看清晨看日出,看冬阳看阴看雨,据说也经常暴脾气——几分钟里光变了,色变了,来不及画,但是,“我在顷刻之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原来我的池塘是多么美妙,随后我便开始画了。”
他画了天的蓝被印在水里,画池塘的水平面,花,花瓣,水泡,岸边柳树,透过水的色彩,四周都蓝了。
粗放的笔触,块状的色彩,模糊的边界,抽象过的美。
战争的苦难、亲人的离去、与情人一家的相处、严重的眼疾,心灵的惆怅……晚年的莫奈居住于此。他在水边凝视花草的倒影,肉眼看不清的燃烧的夕阳,悲伤的烟树,混沌的莲、干枯的叶苇与远处摇晃着的暗影……无尽的倒影让真实的空间消失,一片模糊。
而此刻,这里,吉维尔花园。我的眼中,一池水、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一小块蓝色、一长条粉红色、一条绿色……它们都在复述克里孟梭对老朋友的深刻认识:
他画出了运动,宇宙性的运动,这运动与他紧密相连,借着睡莲和池塘水面的瞬间,延续了自己的生命。